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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红烛

第53章 红烛

芷媚敛衽施礼,裴元皓已经从她面前走过,带起一缕风。芷媚稍作犹豫,唤道:“大人请等等……”

裴元皓缓缓止住脚步,面色不起一丝惊诧,只是眯起眼,更显五官精雕如刻。芷媚暗自赞叹,道:“前些天太子伤了三公主,皇上龙颜大怒,惩罚太子关了禁闭。今日静心师太来过,请求皇上赐婚,皇上自然马上应允了。”

裴元皓默然,终究忍不住道:“御赐驸马是谁?”

“杨劼。”

裴元皓目光微微一凛,不禁“哦”的一声。三九寒冰似的眼眸藏在阴翳下,似乎波澜不惊。

芷媚终是难掩心中的关切,道:“请大人善待阿梨。”

裴元皓并未言语,他转身而去。风飒飒带飞了袍袖,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芷媚的视线中。

统正皇帝果然靠在龙榻上等他,博山炉青烟袅袅,却掩不住皇帝脸色上的倦意。见了裴元皓无非又是哀叹皇家根基,说袁铖若学无所成,这储君位置也是难保。

末了,喟然道:“元皓天赋奇才更兼风骨凛然,朕怎没能生出个……铖儿不成材,朕忧心忡忡。若非不得已,朕何须把他关起来加以苛责?”

裴元皓明白,统正将他召来是给袁铖现身说法。从小到大他多次跟袁铖面对面了,那袁铖倒也有段日子收起乖戾,于是皇帝总以为这样的办法是最有效的。

唯独裴元皓知道,袁铖对他的态度淡漠,始终不发一言。一双桃花眼总是阴沉地盯着他,似乎要透视到心底去。

这次也不例外。关了几天的袁铖半躺在花架锦榻上,青赤色绡纱迤逦一地,整个人便笼在那样的鲜艳中。听着裴元皓干涩的说辞,半臂长的烟杆缓缓点燃,袁铖抿了一口,神思随烟雾清袅。他满足地轻轻一晒,惺忪的眼光不经意地扫过裴元皓。

裴元皓内心厌恶,便不再理会他,微微施了礼就想离开。谁知袁铖一改半醉半歪的慵懒模样,开口道:“裴大人以后少来这套把戏。别以为父皇迷糊,本宫早看出你的野心了。”

“有何野心?”裴元皓面上冷然不动,没有任何神情。

“别看你表面忠心耿耿的样子,你除了谋权夺利,最终的目的是整个大欹国江山!”

袁铖缓缓踱向裴元皓,每近一步,身上檀香便更加浓烈。他站在裴元皓面前,一向嬉笑惯了的眉目煞气浮动,“父皇究竟是老了,他天真地以为单凭禁锢你的脑子就可以让你死心塌地,他哪知道你的所思所想、你的野心是禁锢不了的!你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裴元皓。父皇养虎为患却又事事依附于你,想等到我羽翼丰满便放虎归山,殊不知等到那时,便是大欹国江山易主的时候!裴元皓,我从小就讨厌你,我不会让你阴谋得逞的!”

裴元皓亦不讶怪,唇边扬起一抹似无似有的讥讽,“微臣好心地劝说一句,如今太子殿下理当先顾着自己的储君之位吧。”

“这个自然,本宫会让父皇垂暮之年有所寄托。”袁铖狰狞一笑,“你也该老实了,我知道怎么解除你的魔咒。不过你永远别有任何奢望,我会让你一辈子在痛苦之中不得摆脱!”

裴元皓死死地盯着袁铖,黑眸射出凌厉的光芒,却咬牙不吭声。袁铖耸耸肩膀,装出无奈的样子,“我抽多了,原不该点破的。”

裴元皓攥着的拳头慢慢松开,明白自己此时发作不得。他无声地冷笑,随即甩开垂幔大踏步往外面走。袁铖在后面犹不罢休地发泄心中的恨意,“其实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听说当今晟阳王府原本养了不少雏鸟,后来想换只凤凰,巢穴筑好了,哈哈,才发现枝头上的还是鸟儿!”

夜深了。

邰府内的琉璃纱灯依然次第燃着,月色照得水池一片通明,水波载着月光流转,将裴元皓颀长的身影波动不定。

暮春的夜,如此水一般的清凉。裴元皓默默望着对面的厢房,他的心境不再像十几年来那样的清明,某种莫名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袭上心头。

他站立良久,才将手中的花瓣撒向水面。这夜有风,将瓣瓣梨花吹到对面,吹到阴暗的地方去。于是他的心似乎被刺着了,有了微微的痛。

她……竟然不需要等到他回来,就走了……

脚步声隐隐传来,裴元皓收敛心思,问道:“邰宸那边有何动静?”

正祥回答:“暂时还没有。不过静心师太那边有热闹看了,四月底要嫁女。”

明月正当头,月色流水一般倾泻,水池周围的景致变得愈发清晰、分明。往日的情景活生生地展现,裴元皓清晰地记得,每天夜里他悄悄在窗口张望,能够看见厢房的动静。阿梨着一身素色衣裙,发辫俏皮地落在胸前,月光略带温柔,衬得她明丽的面庞更加娇媚。

那时她虽与自己达成一种较为亲密的关系,但心里毕竟是念着杨劼的,她甚至会当面直率地说:“以后我会嫁给我家少爷的。”

然而,她终是盼不到以后了——这个可恶的杨劼!

他的脸上已显动容,长长一叹,“静心让杨劼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可谓是一箭双雕啊!只可惜了这丫头……”

正祥见裴元皓说得伤感,颔首恳切道:“小的斗胆说几句肺腑的话,自从阿梨姑娘在府中,大人脸上的笑意也多了,不再像以前总心事重重的模样,小的一直替大人高兴呢。大人既然对阿梨姑娘有情,为何轻易放她走呢?”

这话说得突然,裴元皓不由一怔,然后才缓过神来,“她心里没我,我何必做强人所难的事。”

“可是大人心里有阿梨姑娘啊,为何不直接告诉她?大人做事向来果断,在阿梨姑娘面前却是这般顾虑重重,又是何苦呢?大人发个令,小的天一亮就去把阿梨姑娘接来!”

裴元皓望着池面上漂浮的花瓣,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转回头来,说:“我不能让她掉进漩涡里去。如今形势严峻,除了已经冒出来的几个人,我们还面临更大的危险,袁铖似乎嗅到了什么?”

正祥吃惊极了,一时愤慨不已,“这个太子如此狂妄,还不是仗持皇帝宠他!原以为他不过是纨绔之徒,差点对他丧失警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纵是王子王孙,也得有才具功业说话,否则到头来没好下场!”

“正祥,话是简单。但是袁铖我们不能动他,他有药方子。”

“大人难道想任凭袁铖胡作非为不成?”正祥嘟囔一句。

裴元皓犹豫了一下,拍了拍正祥,顺势按着他的肩头,示意他稳住,“杨劼三番五次受袁铖折辱,这笔账肯定记在他心里。毕竟,杨劼也不是平庸之辈。走吧,该歇了。”

临走前,正祥又问:“大人莫非真的不管阿梨姑娘了?”

裴元皓闭上眼半晌,轻叹了口气。

“我心里真的很乱,很乱。”

阿梨呆愣地站在小院子里。

房东摇头叹息,劝说道:“姑娘,这会儿你信了吧?那杨公子早离开了。”

“他去了哪里?”阿梨幽幽问道。

“这我哪儿知道?想知道杨公子下落,姑娘还是上别处打听去。”

房东开始不耐地赶阿梨走。阿梨无奈,只好垂头丧气地出来。

到了武馆,正是晌午时分,武馆里的人都散了,连伍子都没了踪影。阿梨走过一带竹林,正要往房里去,小娟和一名师弟抬着水桶迎面走来。

小娟一见阿梨,重重地放了水桶,眉峰一挑,生气道:“这里是武馆,不是什么旅馆,咱养不起游手好闲之人!”

师弟不识相,偏跟小娟斗嘴,“师姐这话要是被伍子听到,保准他骂你。阿梨姑娘到了这里,啥活没干过?师父的早茶还是她沏的呢。”

“你在帮谁说话了?这是我爹的武馆,我才是这里的主人!死小子,敢这样跟我说话,小心我连你一块打!”小娟羞恼万分,攥紧拳头作势要揍师弟。

阿梨不声不响地上前,从小娟手里接过扁担,只略略地示意师弟,“我们走。”随后两人撇下小娟,抬着水桶走了。

小娟望着阿梨窈窕的背影,眼梢处掠过一抹阴鸷。她在原地思忖了良久,便独自跑到馆外等去了。

伍子步伐缓慢地走着,因为心里有事,他的脸色显得阴沉,眼神有点飘忽。小娟远远地望着他,刻意绽开唇际笑意,唤道:“伍子哥。”

瞧伍子抬袖擦着汗,有些负气地坐在台阶上。小娟扑哧一笑,半嗔道:“定是又找杨劼去了。你天天为阿梨操这份心,她哪儿知道?我看你白费工夫。”

伍子的眼里映着一点不祥,咬了咬牙,告诉小娟,“杨劼后天要跟三公主成亲了。”

“你怎么知道?”小娟愣住了。

“打听出来的。”伍子简单地回答,又愤恨地啐了一口,“我猜到也会这样。死小子,在阿梨面前假惺惺的,心里早有别的打算了!阿梨要是知道此事,非伤心不可。”

“这事她迟早会知道的,长痛不如短痛……”

“不许把此事说出去!”伍子几乎是黑着脸,一字一句警告道,“阿梨现在平静许多,休得在她伤口上撒盐。等我们慢慢开导她,她会忘记杨劼的。”

小娟见伍子对她这般态度,脸色也变了,说话开始尖锐,“自从阿梨到了武馆,你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还天天围着她转,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告诉我,是不是想把她留在你身边啊?”

伍子一愣,随即避开小娟的眼,答得极为勉强,“不会。”

说完,或许是心虚,他飞速地跑了进去。

小娟气得跺了跺脚。

四月二十六早晨,都城下了一场豪雨。

雨过天晴,阳光撒下清辉,风起吹过整个城池,伴着潮湿的水汽。通往皇宫的十里御道传来阵阵沙沙的响声,原来是宫内侍卫清道仪仗出现。马车绕道,行人避让。盏盏扎得精良的大红灯笼挂起来了,上贴大红喜字,绵延望不到边。

武馆位于城东,距离皇宫远,丝毫感受不到那种喧哗的场面。这天伍子师父正巧接上个活儿,带了馆内所有徒弟出去。伍子不放心阿梨,临出门特意关照了小娟几句。

伍子刚走,小娟阴沉着脸进了阿梨的房间。

阿梨明白小娟是来闹事的。平时当着伍子的面,小娟会装出一副大度相,甚至说一些体恤怜悯的话。伍子若是不在,小娟像换个人似的,时不时来场冷嘲热讽。阿梨也不去在意,加上自己确实寄人篱下,自然由着小娟。

而这次,她绝对没料到,小娟是来赶她走的。

小娟开门见山道:“我说阿梨,你再这样厚着脸皮住下去,我都替你害臊呢。你啥时离开武馆啊?”

阿梨若无其事地拿起木梳,不急不缓梳着长发,“伍子要我走,我自然会走。我也不是白吃武馆的,让伍子把银两交给师父去了。”

“可我们家不想把一个妓女召进来!”小娟这回言语尤其刻薄,“你以前勾引自家少爷,接着投向晟阳王的怀抱,他们都不要你了,你就开始打伍子哥的主意!看看现在,整个武馆到处是骚气,你还真不要脸!”

阿梨眉端紧蹙,啪啦一声,将木梳摔在床被上,“我阿梨堂堂正正做人,由不得你这样侮辱!只是因为命运不济,才沦落到这般地步!告诉你,我走是不想伍子难堪!”

“你滚啊!我讨厌你!你快点滚!”小娟难以抑制心头的嫉恨,尖声叫起来。

事到如今,阿梨只能选择走。她快速地收拾起包袱,小娟见床头叠着伍子洗干净的衣服,一把收在怀里,嘴里不断地催促阿梨快滚。

小娟一直将阿梨赶出大门,见阿梨望着道路一脸茫然,心里有了报复性的快感,阴阴地笑起来。

“快走吧,顺着城北方向去,说不定还能见着你的杨少爷呢!”

阿梨一瞬间屏息,目光凝住小娟,竟然说不出话来。

小娟心虚,缩了舌头,吱嘎关上了门闩。

当时阿梨自然明白不了小娟话里的意思,但是提起杨劼,难免触动心绪。她望了望天空,一缕尘烟自头顶散向迢遥的远方,不由得轻轻吐了一口气。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太阳渐渐西移,周围显得寂静安详。阵阵花香混杂清新的空气扑入鼻端,那份馥郁,竟是那么的熟悉。

阿梨蓦然抬眼,邰府的大门紧闭,外面不见一个人影。高墙外虬枝横生,花瓣纷纷无声飘落,紫锦楼滞重的檐角滋生出一丝寂寞。阿梨的眼波透过重重渺渺的树影,轻飘飘地散开。

恍惚间,她的心里升腾起一丝担忧。早晨的那场大雨后,迂廊的燕巢不会被水冲了?池子里的水又满了,正祥有没有忘记着人放水?也正巧得很,正当她的神思还在游离,大门忽然在里面开了。

阿梨慌乱地别过身,面上蓦地腾起红晕。出来的人一眼就见到了她,惊喜地叫道:“阿梨姑娘!”

“是你啊,正祥。”阿梨平复心里的悸动,和气地说,“这些日子可好?”

正祥一叠声地回答“好好”,接着想接过阿梨手中的包袱,“姑娘先歇着,裴大人会商政事去了。”

阿梨轻轻一挣,甚至后退了半步,嘴里淡淡说道:“裴大人还住在这里啊。”

“姑娘你这是……”正祥明白了,脸上的笑意旋即敛去。

“我无意经过,还有事。”

阿梨倔强地认为,既然自己已经选择离开,她就不会再来了。

正祥竭力想劝住她,“阿梨姑娘别急着走,先去坐会儿好不好?裴大人即刻就到,你等他来再走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