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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重拳

第52章 重拳

杨劼垂眸默默听着静心的训斥,过了良久才抬起头。他的眼光移到静心的脸上,后者似乎极为不满,眸子幽幽地像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似的,渐渐他不支地再次垂首,软弱地说道:“孩儿知道了。”

玲珑寺的晚钟响了,屋檐下燃起的对纱灯亮着,在厢房的窗格子上漏下一轮残月般的光晕。杨劼出神地望着,隐约看见一双清亮的眸子深情地注视着他。

“少爷,你要娶我。”

他拼命地摇头,妄图摆脱那道烙在脑海深处薄薄的阴影,有破碎的声音“砰”的一声,极遥远的。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邰府的梨花开了。

阿梨收拾完随身衣物,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走过莲池,抬眼望了望前方。

裴元皓的住处依然阒无一人。

她微笑,望着池水上的燕影,想,也许自己有点留恋这份安静吧。以后的日子,能和少爷守着这样的小庭院,看朝飞暮卷、雨丝风片,陪在身边的是心仪已久的男子,与她一辈子恩恩爱爱。这样的自己一定很幸福。

她信步至前厅出了青石道,暮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风儿透过高墙,树上的梨花轻轻颤,一片一片地凋落。阿梨抬手轻轻拢过花瓣,望见正祥从另外一头过来。

“正想找你,我要走了。”阿梨好心情,笑着打招呼。

正祥“哦”了一声,有点无措地看着阿梨从他身边经过。阿梨对他这副样子也没在意,只顾昂着头往前走。

“阿梨姑娘!”正祥在后面兀地唤了一声。

她转身,疑惑地眯起眼睛。正祥挠了半天头皮,才嚅嗫出一句:“大人的病半年没有犯了。”

阿梨也“哦”了一声,心思有点飘散。她在树荫下只是稍微的失神,笑意重新染上眉梢,朝正祥挥挥手,步出了邰府大门。

那份迷乱,也就在不经意的挥手间,被轻易地略去了。

都城上空春光明媚,四处莺啼鸟啭,池塘水绿风微暖,看她和杨劼相约的地方,烂漫的梨花飘坠如雪。

阿梨在树下站定,悠悠然观赏眼前车来人往。浓郁四溢的清香扑鼻,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走过。那女的淡着胭脂,时新靓丽的妆扮,剪裁极好的绡衣团团繁复。身边的男子扶着她走,彼此眉目间的深情,将落花都催得磅礴。阿梨失神地凝望着,直到那一双似曾相识的身影,消失在醺然欲醉的春风里。

多美的一道风景啊!

阿梨歪头细细体味,极尽温柔的,现出一个愉悦的浅笑。

“阿梨……”

遥遥的,一声轻唤,浑厚而悠远地惊断了她的冥想。

道边闪现出了长长地一道影,杨劼似乎已经站在那里许久,见了阿梨转身便一笑。他朝她走来,脚步有点迟缓,身着极地锦红长袍,眉目清俊眼神幽深。

阿梨喜滋滋地想,少爷已是一副将门之后的风采了。一瞬间,眼前浮起两年前的那段往事。他们匆忙逃离出太守府,月夜下的少爷风袍展翅,眼里带着一种仓惶,闪烁迷离。

她上前拉住他,笑道:“我出来谁都没拦我。裴大人到底是个君子。”

杨劼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眸子阴暗不明,“其实……你住在那里也不错。”

阿梨仿佛是错愣,以为杨劼故意试探她,嘴角勾起一抹甜笑,“那里再好,毕竟不是你跟我的,是不是?”

她本是极美丽的,笑时,就像海棠半含朝雨,娇艳无比。杨劼心里有丝丝的颤抖,他不舍,真的不舍。

“干吗这样老看着我?”阿梨眨眼,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走吧,回家你爱看多久就多久。”

“阿梨……”杨劼突然叫了一声,长袍如燕翅般裹住了她。他紧紧拥着,有根极细的针在心口扎了几下,痛得他几乎滚下泪来。朦胧视线中,静心师太土黄色袈裟的身影似笼上了雾气,他心里一惊,倏然放了手。

“怎么啦?”阿梨抬眸,惊诧地望着他,脸上的笑意淡了。

杨劼内心挣扎了几下,咽了咽,方艰难说道:“阿梨你先听我说完。我……今日不是来接你回去,是……想告诉你……我暂时不能和你结婚。”

闻言,阿梨蓦地睁大眼睛,惊叫:“你在说设么?”

杨劼料着她会这样的反应,既然已经说出口,只想快点把搜肠刮肚的话说完,“阿梨你知道我一路走来多辛苦?自打知道自己的身世以来,我是形同槁木心如死灰。那个杨靖业千方百计想灭我口,太子袁铖百般折辱我,想在朝廷施展真才实学又何其艰难?想我这样的处境,不从谋国做事处想着眼,也要以全身自保为念,才能有立足朝廷的根基。这次遇到朝廷提拔擢用一批能人学士,虽说固有贵人举荐襄助,毕竟自己是真才实学胜算在胸。阿梨,你是希望我在朝廷有所作为的是不是?”

阿梨眼中一片水光,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杨劼继续说道:“大欹国朝局错综复杂,人之关系种种微妙,阿梨你是不懂……这两年我是明白不少。你的身份……朝中皆知,连老皇帝也见过你。如若我根基未稳便大张旗鼓娶你,完全有可能一事无成便先淹没自己。”

“可我是清白的啊!”

阿梨明白了。她颤抖了声音,眼角淌下两颗泪珠。

“我知道!我明白!”杨劼按住她的肩膀,抚摸似的安慰她,“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暂时不能和你结婚,也不能和你有丝毫的接近。那些落选的正虎视眈眈,我不能有所闪失,如若这回败了,当真蠢如驴了!”

阿梨拼命地摇头,伤心地哭起来,“我什么都不要的!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和少爷在一起……为什么这么难……我盼啊盼……”

“老天爷会保佑我们的,阿梨。”

“我只求老天爷对我公平点!老天爷为什么不帮我……我究竟做错什么?……”

阿梨整个人陷入无望的痛苦中,她死攥住杨劼的手臂,口中喃喃地诉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她只是以为少爷迫不得已要离开她了,根本没想到,她其实是被抛弃了。

“我知道,知道。那我先走了。”

杨劼缓慢抽开阿梨攥他的手,睥睨道边的动静,往前面疾走了几步。阿梨哭得神智混乱,她跟着过去想拉住他,杨劼又自放手。袍面由他们之间飘忽而过,无情地飘走了。

道上的落花柔弱地瑟缩着,软靴踩上去,发出破碎的声音,很低很低。泪眼迷蒙里,杨劼离去的身影模糊得那么遥远,仿佛永不可触及。

“少爷!”

风紧梨花纷乱,卷夹着她的哽咽声嘶喊声。

偶尔有人经过,好奇地打量这个苦成泪人的小女子。阿梨自顾自呜咽不断,她哀痛地想,她的少爷再也听不到她的呼唤了!犹记得她满怀喜悦地来,他最后给她的只是一个拥抱,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了!

“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呢……”她迷茫地望着周围,喃喃道。

空气里的香气早已消散,一只孤雁剪过天空,两羽黑色飞成寂寞的姿势。在繁华的都城,在一个又一个热闹或者静寂的长街小巷,阿梨踽踽独行。漫卷的西风拂上她的脸,将她脸上的泪痕风干成一片冰冷。

武馆。

伍子听了师弟们的叫声,一路向馆外跑去,刚跑至门槛,惊呆了。

阿梨狼狈地站在那里,头发凌乱,双眼红肿,手里提着包袱,全然一副落拓相。此时她一见伍子,鼻息一阵抽动,喉管里发出凄凄哀哀的呜咽。

伍子恍然明白大半,还没等阿梨哭出声,他将她整个拢在胸前。那双粗大的手抹掉她脸上的泪痕,剑眉怒挑,“杨劼这家伙哪儿欺负你了?告诉我!”

“少爷……不能娶我……”阿梨梗着声音。

伍子还想问,见阿梨疲惫的样子,便扶她进自己的房间歇息。阿梨坐着久久未动,神思依然有点恍惚。小娟闻讯跑进来,见阿梨这般模样,也吓了一跳。

伍子在房内来回徘徊,把小娟转得头也发晕,便叫了声“伍子哥”。伍子一拍脑袋,唤道:“小娟,你帮阿梨梳洗一下,我出去会儿!”

不及小娟追问,伍子一脸怒气地出门去了。

待他跑进杨劼所在的小院子,差点跟房东撞了个满怀。房东掂着手里的银两,斜斜地看了他一眼,面呈笑意道:“小兄弟,下次租房记得过来啊。”

伍子淡淡地应了一声,径直奔进了杨劼的房间。里面的杨劼正一件一件收拾着衣物,见了伍子也是简单地打了声招呼,面上丝毫没有半点波动。

伍子脸上已是密密的一层汗,也没落座,站在杨劼面前大口大口地喘气。杨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竟笑道:“有什么急事告诉我吗?是不是覃夫人已经知道邰宸的下落了?”

“不是!”

“那是什么?”

伍子稳了稳紊乱的心境,将连串的疑问抛给杨劼,“你要搬去哪儿?今天明明是阿梨离开邰府的日子,她为什么哭成这样?她说你不能娶她,到底怎么回事?”

“她去你那儿自然最好。你不是从小就喜欢她吗?阿梨就拜托你了,好好照顾她。”杨劼语气极淡。

“我******事情不用你操心!”

伍子冲口骂了声粗话,眼里要喷溅出火星来,“别以为我看不出,自打认识那个三公主,你整个人就变了!上次去华越寺,瞧你对阿梨的态度,我就怀疑你心里有鬼,你攀上那个三公主是不是?可怜阿梨对你一片痴情,没想到她的少爷早成为忘恩负义之人!”

“你不懂!”杨劼生气地吼道。

“我懂!”伍子吼声更大,手指头差点戳着了杨劼的鼻梁骨,“你扪心自问想一想,阿梨为了你受了多少苦,还把积攒下来的银两替你交房租,她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你!记得以前我问过她,阿梨你以后只对谁好,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少爷……”

伍子说到这里突然有了伤感,一只手在杨劼肩上拍了一拍,声音缓和下来,“她本是性子烈的,在你面前却百依百顺……你怎么忍心伤害她?杨劼,你现在就随我过去,把她接来。”

杨劼蹙起眉端,不耐道:“她这个身份,会误了我的前程。”

闻言,伍子瞳仁瞬间紧缩,话里带了深深的讥讽,“原来这才是你心里所想的。你是嫌弃她了,所以借口什么狗屁前程,想让她恨你又不能!”

“伍子,我拿你当兄弟,才耐着性子听你胡说八道!”杨劼阴沉着脸,朝伍子挥拳示意,“你再胡说,小心我……”

“怎么,你想揍我?瞧你这副德行,我还想揍你呢!”伍子嗤之以鼻。

“你敢?”

话音刚落,一记迅雷重拳击在杨劼的脸上,杨劼轰然倒地。他痛苦地抚摸自己的脸,耳畔似有蝉声聒噪杂鸣,那积了满腹的话无法吐出,又料不到会遭此重击,一时森然道:“你不帮我也就罢了,还护着一个女人打我,滚回你的武馆去!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伍子双目荧然如炬,断然说道:“再帮你,我就不是伍子!阿梨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爱上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说完不再理会杨劼,铁青着脸走了。一路想着本来是帮阿梨劝说杨劼的,反而无故平添一肚子气恼回来,待回到武馆,心里那无法纾解的情绪依然还在。

他在竹林里踟蹰半天,好容易将心情平复稍许,才进了自己的房间。

阿梨已经梳洗干净,独自坐在窗前望天空。听到动静,她蓦然转过头,目光在伍子脸上凝视片刻,突然苦笑一声,幽幽道:“他自有他的难处……太勉强的话,连我都嫌厌自己了。”

伍子一声长叹,伸出手抚在阿梨的肩上,轻声说:“阿梨,只要你想开点就好。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将来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有你这句话,我会好好过下去。”阿梨垂下浓密的长睫。

她看起来平静许多。一颗泪还是悄悄滑过脸庞,无声地滴落下来。

这一天,通往都城的桑榆古道上扬起飞尘。随着马蹄急踏路面的声音,一队行装整肃的人马浩荡而来,中间猩红风氅的年轻人英姿威武。沿道的行人车马纷纷避让,眼光追随那迎风飞扬的长氅而去。

晟阳王裴元皓从西境回来了。

风色柔和,散漫一城的风花,箭楼上的翅檐在灿烂的阳光下闪耀金色。裴元皓端望邰府方向,似乎闻到了院子里梨花的芳香,他淡淡地笑了。

皇宫里的主管已经在城门内等候多时,直唤裴大人,谄谀笑道:“皇上知道您今日回来,特召老奴在此恭候,请您务必先进宫一趟。”

“可有谕旨?”裴元皓微微垂眸,眉目显得冷清。

主管凑近马下,压低声音道:“大人,是皇上的家事。”

裴元皓心里猜测此事大概与袁铖有关,自不敢怠慢,一路直奔皇宫。

到了宫内,将马缰交给主管。裴元皓所骑的是菊花青骢马,乃关外名驹,主管亲自在四蹄上套了锦套,溜到宫柳林立的广场一带去。裴元皓独自一人朝寝宫方向走,沿路闲闲地观望繁花似锦的景致,这样慢慢出了甬道。

前面冉冉走来一名衣衫华美的女子,阳光正盛,映得她神色都荡漾着酡红。裴元皓不见得惊艳,只旋身让路,像是不想与她照面。女子察觉了,掩唇轻轻一笑,笑得柔和,“裴大人想必认不出奴婢了。半年前跟阿梨见上一面,还是大人安排的。”

裴元皓恍然,摇头轻笑,脸上自带几分客气,“哦,不好意思。”随后默然不出声,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