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对联,前一句说的是官场一切,就像太阳照在海面,显出很多的鲜花,虽然好看,但那是虚幻的,是不切实际的。后一句说的钟子期与俞伯牙的典故,传说先秦的琴师伯牙一次在荒山野地弹琴,樵夫钟子期竟能领会这是描绘“巍巍乎志在高山”和“洋洋乎志在流水”。伯牙惊曰:“善哉,子之心与吾同。”子期死后,伯牙痛失知音,摔琴断弦,终身不操,故有高山流水之曲。这副对联的含义就是:你们的心思我知道,我的心思你们也要知道!
曾国荃读联语时,起初好像很激动,接着有点凛然,最后则是惶然。众将围在曾国荃之后,观读联语,有点头的、有摇头的、有叹气的、有热泪盈眶的,各式各样表情不一。曾国荃于是用黯然的声调对大家宣布说:“大家不用再讲什么了,这件事今后干万不可再提,有任何枝节,我曾九一人担当好了。”曾国荃和湘军攻灭太平天国,再造清朝,立下了盖世大功,以当时湘军士气之盛,战功之伟,如果拥立曾国藩,是用不着费气力的;而曾国藩以十四字联语,把他们的打算消弭于无形。
湘军将领大多是曾国藩一手带出来的,对于他们的那点想法,曾国藩自然是心知肚明的。没有曾国藩的维系,形势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真的难说。
据说,胡林翼、李元度、彭玉麟、王闿运、左宗棠等人都曾暗劝曾国藩力主东南半壁江山。安庆战役后,李元度向曾提到“王侯无种,帝王有真”,胡林翼留有“东南半壁无主,我公其有意乎”的纸条,左宗棠有“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之联,彭玉麟有“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的劝说。这些都是传闻,不足采信。王闽运是曾国藩的蒯通,游说曾国藩造反最激烈。经常劝曾国藩“彼可取而代之”,被曾国藩以“妄”付之。王一直不得意于曾国藩,恐怕这是一个重要原因,他在衡阳及成都讲学时骂“曾大不受抬举。”晚年自挽:“纵横计不受,空留高咏满江山”,表达自己对曾国藩的不满。
不管这些事情是真,还是假,有一点可以说明,不管是时人,还是后人,有很多对曾国藩缺乏足够的了解与理解。曾国藩是一个深受孔孟思想熏陶的传统的知识分子,是一个典型的儒家代表。试问在中国历史上,有哪一个这样的知识分子举起过旗子,造政府的反?经历了长期战争的残酷环境,看到战争给人民、给国家造成的巨大灾难,一个有着大爱大憎的人,不可能会产生再造战争的心理。
做好湘军将领工作,最重要的人是曾国荃。曾国荃功劳最大,他的队伍也最能打,数量也最多,威信也最高。朝廷最怕的也是他。谕旨中点名批评的也是他。做好了他的工作,湘军的工作也就做好了。曾国藩大量、密集地给弟弟输灌道家思想,教育他懂得 “花未全开月未全满”、“下岸想好上岸”、全身而退等道理,劝他做到“胸次浩大”,并且在他四十一岁生日的时候,专门写了13首绝句,以此劝慰他。这里我们选几首以飨读者:
九载艰难下百城,漫天箕口复纵横。
今朝一酌黄花酒,始与阿连庆更生。
诗的大意是:老弟啊,你辛苦了,我也知道你不容易啊!九年来,你确实是劳苦功高,可是这漫天的谣言你知道吗?这黄袍加身的事可不是我们兄弟自己玩得的啊,不要想那么多,去休息一下吧!对了,你生日就要到了,我们两兄弟好好地庆祝一下。
这首诗,概括曾国荃九年从戎,攻克百余城的光辉业绩,能够生存庆祝,是一件盛事、好事、快乐之事,所以要庆更生。
平吴捷奏入甘泉,正赋周宣六月篇。
生缚名王归夜半,秦淮月畔有非烟。
这是曾国藩赞扬他收复金陵,取得巨大的功业。
童稚温温无险幟,酒人浩浩少猜疑。
与君同讲长生诀,且学婴儿中酒时。
诗的意思是说孩子心里多纯洁,醉人心中没猜疑;我们还要一起长久活下去。这是曾国藩要他看轻名利、讲究道家的长生之道。
由于曾国藩突出的思想工作,曾国荃答应辞职回家。这样既化解了湘军可能的造反行为,也一定程度上解除了清廷的顾虑。
其次是裁撤湘军。
将湘军中的不满情绪压下去之后,曾国藩所做的另两项工作是裁军与停止粤厘。7月20日他上奏朝廷,主动要求裁撤曾国荃手下的5万湘军的一半。他说:
惟念近岁以来,但见增勇,不见裁撤,无论食何省之饷,所吸者皆斯民之脂膏,所损者皆国家之元气。前此贼氛方盛,万不得已,屡募屡增,以救一时之急。今幸老巢既破,大局粗定,裁一勇即节一勇之糜费,亦即销无穷之后患。诸将之愿遣散归籍,盖未始非臣之幸,未始非大局之幸。
同时请求朝廷开缺曾国荃,让他回家养病。一番谦让后,朝廷同意了曾国藩所请。7月29日,曾国藩又上奏清廷,请求停止粤厘供应湘军。粤厘于同治元年七月开征,到同治三年四月,共为曾国藩提供军饷一百一十万两,分别供应左宗棠、曾国荃、李续宜。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着棋是“曾左分裂”。 曾、左失和直接原因是关于洪秀全儿子洪福瑱生死问题的争论。曾国藩报告给朝廷的消息是洪福瑱死于战火之中,后来得到确报后,又在随洪逃出去的人数多寡上做文章,坚持称只有几百人。而左宗棠的汇报是洪福瑱带几千人逃到湖州。两人因这件事打起了笔墨官司,分别以不同的口气多次向朝廷报告。对于左宗棠的报告,朝廷深信不疑,而对于曾国藩的报告,朝廷却给予严厉批评与职责。上谕说:
洪瑱福即洪福瑱也。昨据曾国藩奏,洪福瑱积薪自焚,茫无实据,似已逃出伪宫。李秀成供,曾经挟之出城,后始分散。其为逃出,已无疑义。湖熟防军所报斩杀净尽之说,全不可靠。着曾国藩查明此外究有逸出若干?并将防范不力之员弁,从重参办。
朝廷态度非常强硬。针对朝廷的态度,曾国藩一是为自己辩解,二是与左宗棠攀比。他多次上奏朝廷,辩解自己防范严密,没有发现大批逃跑人员,认为从严密防范之中逃出几千人是不可能的,几百人化妆之后逃跑则难免。左宗棠攻下杭州时,陈文柄率领十多万人逃了出来,这件事曾国藩做足了文章,他说:
杭州克夏时,伪康王汪海洋,伪听王陈炳文两股十万之众,全数逸出,未闻纠参。此次逸出数百人,亦应暂缓参办。
这奏折,曾国藩抄送给了左宗棠看。曾国藩攻讦左宗棠,原可不抄送给左宗棠看;而左宗棠未奉清廷明旨查问,亦大可不必遽行奏陈。但左宗棠竟不顾情谊,不为自己的道德、修养着想,以《杭州余匪窜出情形》一折,痛诋曾国藩。这说明了什么?是左宗棠想以此打击曾国藩来达到提升自己在清廷的地位?获得更大的官职?还是他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仇恨?或者左的道德品质有很大的问题?这些假设都不会出现。左宗棠虽然性格急躁、骂骂咧咧,但是在这些关系到湘军存亡的问题上,不可能那么糊涂,他的职务也已经达到总督一级,不会再有更高的位置给他,而且左宗棠也不是一个追名逐利的人,他的道德品质也不会差到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去打击多年来一直殷殷关切他、重视他、支持他的恩人吧。因此他们的分裂,也许就是一种安排、一个计划,一个保全湘军的措施,是两位湘军统帅所唱的一曲双簧。因为只有两人的分裂,湘军才是安全的。曾国藩去世后,左宗棠撰写挽联纪念,高度评价了曾国藩,联曰:
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曾左失和现象,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清廷甚为欣赏,批示说:
朝廷于有功诸臣,不欲苛求细故。该督于洪幼逆之入浙,则据实人告;于其出境,则派兵跟进,均属正办。所称此后公事仍,与曾国藩和衷商办,不敢稍存意见,尤得大臣之体。深堪嘉尚。朝廷所望于该督者至大且厚。该督并益加勉励,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
清廷一方面表扬左宗棠,另一方面又抚慰他,要他主动和曾国藩搞好关系,其实骨子里还是希望他们分裂。这里用的也是帝王驾驭之术。八月初七上谕:
惟金陵大功虽已告蒇,而裁兵之欠饷,与出剿之行粮,正烦筹画。曾国藩现派江苏官绅赴沪劝捐,并函商李鸿章酌分松沪厘金,殊恐缓不济急。本日已于明发谕旨内,令将粤厘暂缓停止,并寄谕毛鸿宾等照旧筹解。计曾国藩军营有此一款,源源拨运,自可稍济兵糈。李鸿章仍当督饬官绅,将劝捐、抽厘等事认真筹办,务令涓滴归公,以资协济。
裁撤勇丁为善后第一要务,既据曾国藩奏称,湘勇有业者多,无根者少,但使欠饷有着,当可安静回籍。即着责成该大臣妥速办理,毋令游惰别生枝节。至挑补兵额一节,既属窒碍难行,即着照该大臣勇则遣回原籍,兵则另募土著之议,次第擘画,以期经久可行。
洪福琪败残之馀,即使其人尚在,亦属无能为役。惟该逆僭称伪号,刻有金玉伪玺,非其馀贼酋可比,其存亡实在下落,必应查究明确,,方足以靖人心而弥后患。仍着曾国藩详细访查,务得确据。此时湖州已复,该逆曾否窜入湖城,不难查访而知,并着左宗棠一体查明具奏。
至金陵逸贼,既据曾国藩奏称,漏网者至多不过数百,所有在防将士,均着免其查参,以励有功。听逆陈炳文率枪队七千馀人,为数太多,安置遣散,均不易办。杨岳斌当督饬鲍超察看真伪,妥筹办理,不可稍涉大意。现在办理情形及汪海洋、谭逆、李逆等踪迹,杨岳斌如尚未带兵赴甘,即着会合沈葆桢迅速详细具奏。
这道谕旨可以说是皆大欢喜。要停的厘金不停了,继续供应曾国藩使用;要求曾国藩继续做好撤勇第一要务;因为洪福瑱出逃引发的冲突也缓和,甚至认为即使洪活着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原来要追究的责任也不追究了。关于金陵珍宝财富问题、报销问题,清廷都有旨,不再追问以及免除报销。十月洪福瑱在江西被抓被杀,清廷表扬了沈葆桢,没有问及金陵之战漏网的责任。
这是一个双赢局面,曾国藩的博弈再一次胜利,湘军集团得以完全保存;清廷得以苟延残喘,直到20世纪初才退出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