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锦被上的黛玉正心如刀绞,自己担心这么多年,寝食难安的金玉良缘终于成了事实,往日堵在心口的一根刺终于扎了下来,刺的心生生的疼,直疼到心底,只觉得身子轻飘飘,软绵绵的,没有了一丝力气,只有眼泪却是不断的流下来,任它无声的打湿了蒙在脸上的锦帕。
过了好一会儿,紫娟轻轻过来,悄声说:“姑娘,起来喝口燕窝吧,雪雁刚熬好了。”黛玉一听到燕窝,继而又想到宝钗,心里一激,直觉嗓子发痒,忍不住咳了起来,只咳得玉脸发红,喘成一团,雪雁递上痰盒,见吐出的痰里带着醒目的血丝,两人吓了一跳,倒是黛玉见状,轻声说:“不要紧,咳出来竟觉得舒服多了。”
阴雨脉脉,秋风戚戚,不到日落天就黑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打着芭蕉,更添凄凉。
黛玉一下午就那样倚在炕上,厚厚的锦被也掩不住丝丝寒意,只觉得身心俱寒,苍白的脸上只有流不完的泪。
紫娟也不知过来了几次,每次黛玉都轻轻的摆摆手,示意不用伺候。这次,见黛玉咳嗽了一下,便趁势问:“姑娘喝水吗?”
黛玉微微点了下头,紫娟忙让雪雁端水来,自己扶着黛玉坐了起来,接过水试了试冷热,送到黛玉嘴边,见黛玉喝了几口,忙问:“姑娘饿了吧,我让厨房给做了火肉白菜汤,还熬了点粥,趁热喝了吧。”说完盯着黛玉,生怕她摇头。这次黛玉却点了点头,问:“外面下雨了吗?”雪雁说:“下了半天了。”黛玉望了望窗外,没有做声。
黛玉吃了半碗粥,喝了几口汤便放下了,紫娟和雪雁忙着收拾,黛玉问:“香续了吗?”雪雁回道:“续了。”黛玉没再做声。
且说黛玉,以前金玉良缘是她心头的一等大事,总是揪心积虑,患得患失,现在尘埃落定,倒觉得轻松了,刚听到时绝望夹着心急,所以急火攻心,待吐了口血,明白了无可奈何后,竟有种踏实的感觉,再也不用整天悬心,揪心急虑了,金玉终成了良缘。虽然心里还是刺疼如旧,却也不是刚听到时的肝肠寸断,万念俱灰了。
黛玉看到紫娟和雪雁收拾妥了后便说:“你们去吃点吧,我累了,先歇着了。”说完,便和衣躺了下来。
躺下的黛玉翻来覆去,想起白天的光景,不觉又哭了一会儿,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像风声又像雨声。一时又听到外面好像宝玉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声音又渐渐远去,想是宝玉冒雨前来,见自己歇下便回去了,不禁又潸然泪下,“宝玉、宝玉”,只觉心头一紧,又咳了起来,忍不住哇的一声,喝下的粥尽数吐了出来,吓得紫娟和雪雁忙跑进来,见此,紫娟劝道:“姑娘身子不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些,身子是根本,姑娘自己不爱惜,让我们做丫头的也跟着心疼。再说,老太太那么疼姑娘,若是知道了,还不知多着急呢。”
黛玉默然无语,泪不禁又掉了下来。
秋夜清长,黛玉耳旁听着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淅沥沥,辗转缠绵,千思万绪涌上心头,哪能睡着,自己干脆爬了起来,拥着被子坐了一会儿,不知那个窗缝透进一缕凉风,直吹的冷风彻骨,寒气侵被,一时又咳嗽起来,连紫鹃也被惊醒了,说道:“姑娘,天快亮了,再歇会儿,养养神,别想长想短了。”
黛玉说:“我睡不着,你睡你的吧。”说完,又坐了一会儿,想起老太太白天的话,想到和宝玉终生无望,禁不住又是伤心流泪,被子滑了下来,也懒得去紧,竟有点糟蹋自己身子的负气心理,任冷风吹凉单薄的小衣,只觉得刺骨的寒气也比不上自己心里的悲凉。
一夜无眠,黛玉睁着红肿的双眼看着悬着轻纱的窗棱渐渐青白,却觉得头昏昏沉沉的,身子毫无力气,紫鹃过来服侍,一触黛玉竟觉得有些热,忙道:“姑娘,你先歇着,一定是昨夜受凉了,我去回老太太,让请个大夫瞧瞧。”
黛玉道:“紫鹃,别兴师动众的,让别人知道又笑话我轻狂,我就是这个样子,你哪天看我不是病着。”紫鹃道:“姑娘昨个吐了血,还咳了一夜,今儿再受凉,如果不请大夫,让我们做下人的怎能放心。”
黛玉叹道:“早完了早放心,倒也轻松。”黛玉听了紫鹃的话,想起昨日的事,不禁又有些万念俱灰,心里难过,口里也不觉说了出来。
紫鹃一听道:“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不说我们,就冲老太太、二爷整日把姑娘放在心尖上,姑娘也不应该说这样的话,让他们听到岂不寒心。再说了,姑娘不想自己,也该想想逝去的姑太太和姑老爷才是。”
黛玉听罢,自觉羞愧,眼泪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紫鹃匆匆的来到贾母房里,见邢夫人、王夫人、凤姐等都在,听到黛玉又病了的消息,贾母心知肚明,但又不好明说,只得叹道:“偏这个林丫头不让我省心,身子自小不结实,常常生病,凤丫头,让琏儿去请大夫给看看。”凤姐笑着应下,紫鹃才放心的回去。
午后,紫鹃服侍黛玉吃下药,便问:“姑娘,自昨夜就没吃东西,我让雪雁熬点稀粥喝吧。”黛玉摇摇头,道:“我想吃的时候再做吧,你也下去歇会。”紫鹃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雪雁正在喂鹦鹉,见紫鹃出来忙问:“可要吃什么?”紫鹃摇摇头,两人默然无语,忽听一声长叹,接着吟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却是鹦鹉学着黛玉的语调吟诵,紫鹃没好气的说:“叫什么叫,再叫宰了你。”
“谁惹紫鹃姑娘生这么大的气?”鸳鸯边走便笑着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瓶蜜饯。紫鹃笑道:“今什么风把鸳鸯姐姐给吹来了,快请,雪雁,把咱最好的茶沏一壶来。”鸳鸯笑着回道:“紫鹃这蹄子,嘴让你姑娘调教的越发巧了,林姑娘在吗?”紫鹃指指屋里,说:“姑娘,鸳鸯姐姐来了。”说完,领着鸳鸯走了进来。
鸳鸯见黛玉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想是又哭过了。见鸳鸯进来,黛玉想坐起身来,鸳鸯忙上前按住道:“姑娘先歇着,老太太不放心姑娘,让我过来看看。这是姑娘最爱吃的蜜饯,老太太让我送来,吃药时放一点,免得药苦难下咽。”
黛玉回道:“烦姐姐回说,谢谢老祖宗惦记着,让老祖宗放心,我没事,不过是夜里受了点凉,好了再去给老祖宗请安。”鸳鸯坐下看着黛玉说:“还说没事,看你这样子,姑娘以后要多保重身子,少想伤心的事,方才老太太说起姑娘的身子,还心疼的掉了好一阵泪呢,说如果姑娘有个闪失,她怎么去见姑太太。”
黛玉听了,默然不语,眼泪却一滴一滴的掉下来。鸳鸯见状,道:“姑娘不要再伤心了,老太太还让我捎句话给姑娘,说但凡姑娘心里还疼她这个外祖母,还想着是林家唯一的女儿,就好好将养身子才是,那样老太太,故去的姑太太,姑老爷才会安心。”
黛玉一怔,明白了贾母的心意,眼泪不禁又落了下来,哽咽着说:“请老太太放心,我一定好好将养。”鸳鸯又安慰了几句,方才离开。
晚饭黛玉竟破例起来吃了半碗米饭,喜得紫鹃和雪雁直念阿弥陀佛。
收拾完毕,黛玉对紫鹃道:“如果二爷来了,你就告诉他,我不舒服先歇下了。”紫鹃疑惑的应了一声,不解姑娘为何不见宝玉了。
躺在床上,黛玉想起和宝玉相处的点点滴滴,泪水不禁又打湿枕头,不时又想起去世的父母,更是难过,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直到夜半,才浅浅睡去。
恍惚中,黛玉仿佛是在扬州的家里,见父亲和母亲正爱怜的望着自己,依稀是当年的丰神秀姿。黛玉忍不住扑到贾敏怀里,呜呜哭了起来,贾敏温柔的抚摸着黛玉的头发,柔声说:“我的玉儿长大了,可还像小时那样爱哭。”
黛玉直觉把这么多年所有的委屈都哭了出来,还趴在母亲怀里舍不得离开。耳旁听得母亲轻声说:“玉儿是个聪明孩子,自小熟读诗书,怎不明白退一步柳暗花明,自有注定的姻缘等着你,何苦如此执迷不悟呢。”黛玉一愣,身子一动,睁眼开来,哪里有父母的影子,原来却是一梦,窗外已渐渐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