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位于约翰内斯堡北部阳光山的医院时满身是血,用手捂着鼻子。当医生把我的手拿开时,我的鼻子几乎从脸上脱落。
就像我小时候一样,阳光山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都认识我。通常我流着血走进去的时候,他们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凯文,狮子弄的还是鬣狗弄的?”大多数情况下,我的答案都是鬣狗。因为除了摩托车事故(还有那次让我丢掉脚趾头的自行车事故)之外,我在工作时所受的伤,最严重的是来自动物的袭击。还有两个月就要迎娶我的新娘曼迪了,在这节骨眼上,我的鼻子却差点被咬掉,这都要怪那只叫博戈的鬣狗。
“你受伤了,凯文。”医生一边转身从托盘里拿过护士给他准备好的灭菌器械,一边跟我讲话。
我在生活里无所畏惧。我敢骑超级摩托车,我敢开飞机,我敢跟狮子混在一起,但是,我害怕一样东西,那就是针。我讨厌针,世界上再没有比针更讨厌的东西了。我永远也不可能吸毒,真的,把针扎进身体,想想都能把我吓得半死。像我这种经常受伤的人,不是被抓伤就是被咬,不然就是被割伤,有这样的恐惧症真是一种折磨,虽然长大之后恐惧缓和了一点。
“谢谢你,医生。”我说。本想装得勇敢一点,不过,说话时唇部动作牵动了受伤的鼻子,剧烈的疼痛让我又蔫了下去。我敢说,医生一定是在夸大其词,这样他把那可怕的针头扎进我脸上被撕破的肉时,我会觉得其实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疼。
“会很疼,差不多要持续五分钟。”那位医生说,他戴着手套,拿着一个注射器,把活塞向前推了一点,挤掉空气。
“我想鼻子可能不是身体最敏感的部位。”我嗡嗡地说道,满口血污和唾沫。他笑了一下。“凯文,不会像伤口淋了双氧水那样像火烧那样地疼,你只是能感觉到我在把你整个鼻子从脸上拉下来。”
“谢谢,医生。”他说得对,非常对。
在我不叫了之后,医生把我那个现在已经没有知觉的鼻子给我缝回了脸上,我对急诊室的护士回答“狮子还是鬣狗”这个问题。
“都不是。”
我解释说,当时我走进鬣狗的围栏,关上门,我的鬣狗朋友们像往常一样,一窝蜂地跑过来迎接我。鬣狗摇着下巴,像狗一样,它们喜欢这样。博戈就在这支特别欢迎队的第一排,我跟博戈席地而坐。这时有一只鬣狗跑到我身后,我之前并没留意到它过来。正当我跟博戈说话时,那只鬣狗用它的鼻子蹭了一下我的脸,我不确定是哪一只。我被吓得一转头,鼻子撞到了安全门上凸出来的一块锋利的钢片上。我再一回头,鼻子上的一块皮就掉下来了。
很多人说温顺的鬣狗在闻到血腥味的时候会乱咬人,看来这完全是胡说。我用一只手捂着流血的鼻子,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时,博戈一路舔着我另一只手,好像在说:“凯文,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兄弟,我们正玩得好好的。”
在我刚到狮子公园工作的时候,罗德尼·富尔就决定要让公园饲养的动物种类多样化,把狮子公园变成种类繁多的食肉动物公园。最后,我们在公园里养了猎豹、狞猫、豺狼、野狗、豹、黑豹,甚至还有一头美洲虎,不过,在这个单子第一位的,却是黑斑鬣狗。
鬣狗是食腐动物,喜欢吃腐烂的东西,因此人们对它们的印象非常糟。这种不好的印象,在好莱坞电影、纪录片里随处可见,甚至在非洲当地的传说里也是如此。欧洲大陆的一部分人认为,女巫会在夜深人静时骑在鬣狗的背上。但鬣狗其实是一种智商很高的食肉动物,只是也会吃腐烂的肉类。它们是母系化的群居动物,等级相当森严。在鬣狗部落里,一只雄性鬣狗的地位再高,都必须服从雌性鬣狗,就算对方是地位最低的雌性鬣狗。这跟婚姻关系有点像。
老实说,我觉得罗德尼这样做有点疯狂,但他是老板。我们公园里没有人对鬣狗有特别的了解,但我们通过电话,最终找到一位正圈养着几只黑斑鬣狗的小伙子。他可以卖两只给我们,但在价格方面,他的要价在我看来真是天文数字。不过,罗德尼眼都不眨把钱给付了,把两只名叫埃德和善子的鬣狗崽子买下来送给了我们。
这两只幼崽,就像黄蜂一样好斗。然而,我由从一开始对罗德尼这个主意毫不理解,转变成如今对两只幼崽疼爱有加。一开始,我们想分清它们的雌雄。这件事可没有听起来那么容易,尤其是你以前都没有近距离看过鬣狗的话。雌性鬣狗的生殖器在外面——就是一种类似阴茎的器官。我们大家都试着在两只鬣狗身上找出不同之处:先假设这两只鬣狗的性别不同,然后由我来挠它们的胯下,看它们生殖器的反应。我感觉干这事就像在猥亵鬣狗。它们下面的反应看上去一模一样,我们一致认为两只可能都是雄性。
从一开始,人们就告诉我,鬣狗跟狮子不一样,我不能用对待我的兄弟涛和拿破仑那样的方式对待鬣狗。
“鬣狗这种动物,只能远远地看,不能走近。”一个对鬣狗的了解可能比我还少的人对我说,“当它们小的时候你可以跟它们一起玩,一年后就不行了,那个时候它们能把你撕成碎片。”
像以前一样,我要亲自尝试。我曾被两只幼崽咬得浑身是伤。我,凯文,就像是鬣狗练拳用的沙袋。我一走进围栏,它们两个就进攻我的脚踝,弄得我胫骨上全是淤伤,要是它们能跳上我的胳膊,那这两条胳膊也早被它们卸掉了。我被这两只小鬣狗吓呆了,涛和拿破仑小的时候从来没对我干过这种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会带棍子进去,我准备采取跟狮子一样的相处策略。最后,这两只鬣狗幼崽对咬我已经感到腻味了,它们会在离我远一点的地方蹲下。尽管它们把我咬得非常疼,人们也一直在说我是浪费时间,但是,对于它们,我还是心怀歉意,因为它们被我们关在这样小的一个围栏里。我想它们需要外部的刺激,如果刺激的形式是我的脚踝和胫骨,那么就让它们牺牲吧。另外,我也不想承认失败。
鬣狗很受游客喜爱,于是我们又买了翠立、邦妮、查奇,这下一共有了五只。我们原本认为邦妮是一个男孩,但直到有一天邦妮大胆露出它的生殖器时,我们才知道它和另外几只不同,她是女孩。现在,我们有一个女孩,四个男孩,这样的搭配真让人头疼。
“你好,凯文,我是莫琳。”
我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拿着手机嘟囔着回应。现在还是清晨,我想为什么莫琳——一个经常带团到狮子公园的当地旅游经营者会在家里给我打电话?
“凯文,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两条鬣狗在N14散步,我想应该是你的鬣狗。”
听到电话,我忙不迭地穿好衣服,跳上我的越野车,踩着油门一路朝狮子公园飞奔。N14是一条车流量很高的高速公路,连接克鲁格斯多和比勒陀利亚,现在又正是上班的早高峰。我打电话给在公园的伊恩,他确认这次跑出去的又是邦妮和查奇。
我已经明白,鬣狗是相当聪明的动物,邦妮和查奇是我们公园里两个最善于脱身的逃跑专家。它们到公园的时间只有六个月,但在这期间,我们所能找到的围栏还有专门为它们修建的所有围栏,都不是它们的对手。它们知道滑动门的锁在哪里,如果哪个管理员忘了锁门,邦妮和查奇就会打开门闩,用鼻子把门推开。门已经被它们打开过三四次了,不过迄今为止,它们只是到狮子公园的外围走一遭。我一边开着车穿过马德斯左夫特旁边的那个十字路口,在N14高速路上到处找这两个逃犯的影子,一边想象明天的报纸头条。
电话突然响了。我一边开着车扫视路边,一边拿出手机。“凯文,我是伊恩。你快回来,两只鬣狗回来了。”
我一路轰着油门沿着土路去公园,等我到公园门口刹住车,还能看见后面卷起的滚滚黄沙。我看到邦妮和查奇正在它们的围栏外面等我,等着我开门让它们进去。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它们是在晚上偷跑出去的,出去溜达了一个晚上,今天早上9点才跑回来。悬在我心上的石头落了下来,我假意把它们责备一番,然后把它们抱起来,放回它们的家。
我和伊恩在狮子公园有一个小办公室,我们经常在那里讲趣事,也在那里争论不休。伊恩电话响的时候,我们正在笑谈好在这次有惊无险。他接起电话,电话那头的话让他眉头皱了皱,我啜一口咖啡,有点担心。
“是的。”他说,“噢,不。我明白。”
伊恩接这个电话时一直没有笑。“不,好的。听着,对此我很抱歉。我们给你三百兰特(译者注:南非货币)怎么样?然后我们就算两清了。”
“是什么坏消息?”伊恩挂断电话之后我问他。
“昨晚,邦妮和查奇闯进了路那头一户人家里,吓到了那家伙家里的几条狗,还弄坏了他家客厅的家具。”
这哪是邦妮和查奇,明明就是雌雄大盗。
随后,我们把邦妮和查奇搬到一个可以说是狮子公园最安全的牢笼里,一个有双重锁、电子栅栏的围栏。但即便如此,它们还是逃出去过无数次。不过,它们的出逃行为也让我了解到了一些鬣狗的习性。
在它们又一次从我们建的诺克斯堡逃出去后,我发现它们正在公园里遛弯。邦妮回来的时候很平静,我先把它放进去。但当我准备带查奇进围栏时,它却像头猪一样嗷嗷直叫,看来它还没有准备回家。邦妮开始咬我的脚踝和腿,等我放下查奇,它们就联合起来对付我,现在它们俩都来咬我了。这情况有点奇怪,因为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我跟它们是真正的朋友。我意识到它们不再是小孩子,但我从来没想到会当真被鬣狗咬。邦妮跳起来,一口咬住我的胳膊往下扯。我的手臂顿时被它的牙齿刺穿,一只鬣狗獠牙的压毁力让我害怕,听专家们说,这相当于每平方英寸要承受700磅的压力。我需要急救,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能逃脱该是万幸,这次遇险给我上了很深刻的一课,我开始思考,野外的鬣狗部落是怎样的。当两只鬣狗联合对付我的时候,我想它们是在向我传达我在它们的等级制度里的地位,我在它们的等级制度里位于下层的最低位置。它们跟我一起玩,是它们在容忍我,仅此而已,这就是它们咬我的原因。把这个想法跟罗德尼谈了之后,我跟他提到我和伊恩考虑在公园里培育一个鬣狗部落,对此罗德尼非常感兴趣,他觉得可以让原有的鬣狗来繁殖生育。我们一直是将鬣狗分开的,最多是成对饲养,等到邦妮到了可以生育的年龄时,我们请来了一位专家——劳伦斯·弗兰克,他对鬣狗很有研究,可以给我们指导。我想,劳伦斯肯定会像其他很多人那样,对我跟几只三四岁的鬣狗如此亲密接触地玩耍,大腿胳膊还健在的人感到惊讶不已,尽管现在我大腿胳膊上伤痕累累。
他同意我们说的要培育一个部落的想法,建议给邦妮更多选择权,让它自己选择交配对象。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空间。在公园里找到一个更大的围栏,把所有鬣狗都放进去,这对一个动物管理员来说轻而易举。尽管劳伦斯是野生鬣狗的专家,但他也承认,在事关这几只动物的未来这点上,由我们来作决定更合适。
一开始,我们决定把一个围栏分成几个小间,让几只鬣狗在一个大围栏里隔着栅栏彼此先熟悉一下。这主意听起来不错,不过当我们把它们全都放到同一个大围栏里后,这几只以前不认识的家伙就打起架来。看到它们彼此打架真让我心痛,它们互相抓着耳朵,又扯又咬。我们决定冒一次险,随它们打去,尽管听到软骨碎裂的声音时我有点后悔。我们已经得知,这是鬣狗生活的一部分。当部落开始慢慢壮大时,部落里的成员就会依靠打斗来确立自己在部落里的地位。如果两只鬣狗发生打斗,必须有一方认输,打斗才会停止。这样的打斗,在我们给部落引入新的鬣狗时上演过无数次。它们打得真的很激烈,但我们必须让它们通过这种方式融入一个部落。
为了部落的多样性,我们引入了一只雌性鬣狗——吉娜。为争夺头领位置,它和邦妮经常发疯似的打架。一般说来,雌性鬣狗要比雄性鬣狗体形更大,更具攻击性,它们身上的睾丸素水平很高。在一些人看来,我们做的这些事情可能很残忍,但事实上,我们正眼见着一个完整的部落形成。
雄性鬣狗翠立是我的好朋友。它生性粗鲁,公园里的其他动物管理员都害怕它,只有我经常跟它在一起玩,甚至还带它出去兜风,它很喜欢这样玩。我会载着它穿过狮子笼,这会激怒狮子,不过翠立喜欢这样。
它对车的喜爱让它得到了一次奖赏。因为有一天,一个广告公司希望拍一组黑斑鬣狗的照片,要找愿意站在车里的黑斑鬣狗。于是,那天它扮演明星,我就成了给它打杂的小助理。有一组它在旅行车上,把头伸到后窗外的照片拍得特别好,照片上的它看起来像只狗般可爱。在拍摄《危险的同伴》期间,就是拍我跟狮子公园的动物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拍摄到一个很可爱的画面,就是我们公园的居民,温顺的长颈鹿甘比特跑到我的车上来看翠立,它们鼻子顶在一起,谢天谢地,翠立克制住了在镜头前抓甘比特脸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