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孟子趣说3:我向皇帝说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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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是风云际会,还是羊入虎口?(2)

考察当时的国际局势,非常微妙。宋国到底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国,灭了它就会破坏国际局势原有的均衡,必然会招来其他超级大国的武装干涉。要把侵略战争变成吊民伐罪,这对齐国来说堪称第一要务。齐国的宣传机构看来下了不少工夫,成功塑造了一个“桀宋”的形象。

中国一直都有着“正名”的传统,正如孔子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种遗风一直流传到现代社会,只不过现代中国人通常是从正面意义着手罢了。这是我们和西方的一个很大的不同,体现在从大到小的方方面面上。

从小地方看,人家的《麦迪逊桥》我们翻译过来就成了《廊桥遗梦》,《滑铁卢桥》翻译过来就成了《魂断蓝桥》,你要看原著的名字就不容易搞清楚内容到底是什么,也弄不明白作品的定位和分类,中译名就全给体现出来了。从大地方看,美国人打仗,打了“越战”,打了“韩战”,中国人同样在这两个地方打仗,一个叫“对越自卫反击战”,一个叫“抗美援朝”,一下子就把战争对象和战争性质全给交代清楚了。

但两千多年前的齐国却很可能是反用“正名”的招数,就这么灭了宋国。再有争议的是,齐国当时是联合了楚、魏两国,但在战争结束之后却未必是如司马迁所记载的那样三家瓜分了宋国,而是齐国一家独吞。做这件事的齐国国君是齐湣王。这一事件影响深远,齐国吞宋打破了国际均衡,人家才不管你是暴力侵略还是吊民伐罪,破坏均衡就是不行!于是,秦、赵、韩、魏、燕五国组成联军,一起攻打齐国,这里边燕国和齐国有着血海深仇,“梁惠王篇”和“公孙丑篇”里不是都讲过齐国伐燕的事情吗,燕国可逮着报仇的机会了,燕昭王高筑黄金台吸引来的军事人才乐毅统率大军,连下齐国七十余城,险些就把齐国给灭了。如此复杂的国际形势,真是牵一发而动全局啊。

虽然燕国也算是捎带着给宋王偃报了仇,可毕竟也挽回不了宋王偃悲惨的结局:他老人家在国破家亡之后逃亡在外,没多久就死在外边了。前文不是谈过滕文公的谥号可能是得自私谥吗,这位宋王偃也是得的私谥,谁让他没有个安安分分的结局呢!谁要看到书上说宋康王或者宋元王,那都是他。

宋王偃虽然凄凉地身死国灭,可他的精神永存,两千多年来还不时有人惦记着他。元末明初的时候,刘伯温还专门为他写了一篇精彩的小文:

宋王偃恶楚威王,好言楚之非,旦日视朝必诋楚以为笑,且曰:“楚之不能若是,甚矣。吾其得楚乎?”群臣和之,如出一口。于是行旅之自楚适宋者,必构楚短以为容。国人大夫传以达于朝,狃而扬,遂以楚为果不如宋,而先为其言者亦惑焉。于是谋伐楚,大夫华犨谏曰:“宋之非楚敌也旧矣,犹夔牛之于鼢鼠也。使诚如王言,楚之力犹足以十宋,宋一楚十,十胜不足以直一败,其可以国试乎?”弗听,遂起兵败楚师于颍上。王益逞,华犨复谏曰:“臣闻小之胜大也,幸其不吾虞也。幸不可常,胜不可恃,兵不可玩,敌不可侮。侮小人且不可,况大国乎?今楚惧矣,而王益盈。大惧小盈,祸其至矣!”王怒,华犨出奔齐。明年宋复伐楚,楚人伐败之,遂灭宋。

文章是说,宋王偃很讨厌楚威王,所以一得空就得说说楚国如何如何不好,这都成了每天朝堂上的必备节目了。宋王偃问大臣们:“楚国如此之腐朽没落,咱们是不是可以消灭它了?”大臣们马上随声附和,好像所有的人都共用一张嘴似的。于是,背包族可看到了光明,这些人玩儿楚宋自助游,一旦踏入宋国境内,只要敞开了大骂楚国的腐朽没落,就能得到宋国很好的招待。说瞎话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假大空这一套吗。

此风一起,瞎话都臭街了,反正都是诸如一些宋国怎么怎么先进,楚国怎么怎么腐朽,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套。问题的关键是:这些声音可都是从民间传来的啊,是代表着民意的啊!宋王偃可不是一个高高在上与人民群众油水隔绝的孤家寡人,他也是听得进去人民的声音的。当这些民意越来越多地被反映到了朝廷之后,宋王偃乐坏了:看来人民群众的眼睛当真是雪亮的啊,楚国就是腐朽没落,就是不如我们宋国!倒是朝廷上的那些大臣们觉得含糊了:不对呀,我们先前都是跟着大王瞪着眼睛说瞎话呀,难道这瞎话还居然被我们说中了不成?

宋王偃雄心勃勃:“准备兵马,我要攻打楚国!”

旁边有个明白人,叫华犨,连忙把宋王偃给拦住了:“大王您别发昏了!鸡蛋就算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也毕竟是鸡蛋,是没法跟石头碰的!”

宋王偃大怒:“好小子,你敢说寡人是鸡蛋?!”

华犨说:“您要只是自己是鸡蛋还好,想蒙上眼睛撞石头我绝不拦您,谁让您有这个爱好呢!可是,您不应该拿咱们整个宋国这一篮子鸡蛋一块儿往石头上撞啊!”

“呸!”宋王偃脸色大变,“寡人就算真是鸡蛋,也是腌熟了的松花蛋,寡人够硬,而且,寡人的胸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华犨把头一低,无声地叹息着:“什么炽热的火焰哪,您那是石灰烧的,要不怎么都成松花蛋了呢!”

宋王偃不听劝,毕竟华犨一个的人声音抵不过宋国汹涌的民意,宋国出兵了,征讨楚国。疆场上两军对垒,这下可分出真实实力的高下了。

——宋国胜利了!

不错,宋国真的胜利了!

举国欢腾!

宋王偃足足过了一个月才想起自己姓什么来——我来插一句,宋王偃姓“子”,这是商朝王族的姓,现在可能没有了——他摸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我太伟大了!我怎么这么厉害呢?我不会就是传说中鲜花盔甲的主人吧?”

华犨又出现了:“大王——”

宋王偃一看是华犨,更牛气了:“臭小子,怎么样,没想到吧,哈哈,寡人胜利了!要不要寡人派人挖个地缝给你钻啊?”

华犨深沉地说:“买彩票中五百万大奖的事倒不是没有,可您要是还想再中第二次、第三次,那就太不现实了。再说了,打仗可不是过家家,楚国这样的对手也不是邻居家的傻小子,您可得悠着点儿!”(华犨的原话很漂亮,十六个字的至理名言:“幸不可常,胜不可恃,兵不可玩,敌不可侮。”)

宋王偃气坏了:“哎呀,你小子说话怎么就这么不中听呢,来人——”

左右有卫兵过来:“请大王吩咐!”

宋王偃恨恨地看了一眼华犨,对卫兵们下令:“把这小子给我拖下去!他这张嘴不是厉害吗,哼,派他给超女当评委去!”

宋王偃这下可好了,不但蒙上了眼睛,还堵住了耳朵,于是高高兴兴地第二次攻打楚国去了。小概率事件果然没有连续发生,宋国这回不但吃了大败仗,还被楚人顺便灭了国。

——这是刘伯温笔下的宋王偃的故事。真实吗?可信吗?呵呵,恐怕未必。刘伯温这个时候正隐居青田,其时天下大乱,元朝的官做不下去,各路大王旗也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刘伯温在青田写书解闷,写成了《郁离子》,这篇宋王偃的故事就是《郁离子》书里的一则寓言。

既然是寓言,也就无所谓史料价值了。刘伯温根本不关心宋王偃的故事真相如何,他明里是写宋王偃,其实却是在说当时的元政府。古代的专制社会通常只喜欢歌功颂德、歌舞升平,谁要是想说点儿心里话那是要冒着杀头的风险的。逼得大家没办法,只好不说今人说古人了。这可真给后人添麻烦,要不清楚刘伯温的背景,随便抄来这段资料就以为说的是真事,那可就越读书越糊涂了。

不过,两千年的专制传统也培养出了人们另一种极端的心态:什么都得猜。

从上到下都得猜。

领导也不容易啊,夸猫头鹰是骂领导(上本书里的例子),讲讲古也是骂领导,防不胜防,就算严禁提领导的名字,大家一说叉叉,谁都明白这又是在说领导。朱元璋就是个典型的例子,看别人写什么都觉得是在骂自己,为此没少生气,更没少杀人。

下边的人更不容易,像刘伯温这样的,藏着掖着。所以中国是个谜语大国,传达政策要说谜语,因为实在太亏心,没法拿到明面上说,只有靠下面的人细心领悟;写小说要说谜语,因为到处是地雷,不小心踩了哪颗都得炸死自己;饭桌上聊天也得说谜语——有时候其实没必要说的,可是没办法,早都说成习惯了,除了谜语别的话都不会说了。到处都是谜语,什么都是谜语,至少都有谜语的嫌疑,就算不是谜语,大家也习惯性地当成谜语去看。像英国流行一时的小册子大战在中国历史上就闻所未闻,而“戏仿”这种在小册子大战的时代就被人用臭了街的形式哪怕拿到现代中国也一样会被很多人认为侵权。

要把历史上这些经史子集读明白一点儿,唉,也要有一些解谜的本领啊。

背景情况差不多都交代清楚了,嗯,听听孟子接着向滕国世子举例子吧。

孟子说:“咱们先看看成覸,成覸曾对齐景公说:‘他是条汉子,我也是条汉子,我凭什么要怕他呢!’颜渊还说过:‘舜和我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两条腿嘛,有作为的人都会像他那样。’公明仪说:‘周文王是我的老师,周公难道还会骗我不成?’咱们再看看现在的滕国,截长补短,也得有个五十里见方,还是有希望治理成一个好国家的。《尚书》里说:‘如果吃药的人没吃得昏头涨脑,那病是不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