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杨布呢?郭先生觉得从性格上来看,最有可能说这种话的还是杨布。《韩非子》里讲这杨家两兄弟的事,非常有趣,这故事可能不少人都知道,但恐怕都只当个笑话,不知道这笑话的主人公却是大名鼎鼎的战国宗师。
杨布有一天出门,穿着一件白衣裳,在外边碰上下雨,衣裳淋湿了,于是脱了白衣裳换了件黑衣裳。这看来很正常啊,没想到,回家的时候出事了,看门狗认不出他来了,扑上去就咬。杨布气坏了:“好你个坏狗,敢咬主人!”拿出武松的架势就要打狗。这时候,哥哥杨朱出来了,劝弟弟:“理解万岁!你也得替狗设身处地来想想,反过来说,如果是你在家,狗出门,出去的是一只白狗,回来的却是一只黑狗,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这故事是不是听说过?看看,故事的主人公其实是两位名角呢!
郭沫若还找了一些证据,我就不引了。那,这名言的版权就真的归于杨布吗?
——呵呵,也不一定,我方才特意带引号地引出郭先生的一句原文,不知各位留意了没有?郭沫若说:“但在我看来,无宁是杨朱的兄弟杨布。”注意这个“无宁”,这可绝对不是在下判断哦(可真有不少人在引述别人的话时会有意无意地忽略到“无宁”这样的字眼,所以我们读书更要加着千万个小心啊)。
孟子这回讲完了原则问题,接着就来详细说明一些具体细节了,先来介绍古代的税收制度:“夏朝的时候,每家五十亩地而行‘贡’法,商朝的时候,每家七十亩地而行‘助’法,周朝的时候,每家一百亩地而行‘彻’法。虽然三代税法名目不同,其实都是十中抽一。”
孟子接着解释这三种税制,先说周代的,原文是这么说的:“彻者,彻也。”
这种解释看来好像很奇怪哦,好比别人问你什么是猫,你回答说:“猫者,猫也。”再问你什么是狗,你回答说:“狗者,狗也。”回答和没回答一样,纯属废话。
孟子在说废话吗?
咱们先别自己判断,先听听孟子的敌人的看法。
孟子的论敌,前文已经说过,一个是杨派,一个是墨派。《墨子》里有一篇“公孟篇”,记载一位叫公孟子的儒家人物和墨子在论坛上互相拍砖的经过。还记得上文才讲过的一位公明仪吗?——“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有人认为这位公孟子可能就是公明仪。咱们现在看的一直都是《孟子》,有时听孟子驳斥墨家思想,铿锵有力,把墨家人物批得一愣一愣的,好像儒家是全有理,墨家狗屁不是。可大家别忘了,《孟子》这书是孟子和他的弟子们编的(或者完全是弟子们编的),站的是儒家立场、孟门角度,若按人之常情,必然也是风光露脸的事巨细无遗,丢人现眼的事一字不录。咱们要是看看《墨子》,儒家精英公孟子在墨子面前整个儿一个出乖露丑的靶子。
《墨子》的“公孟篇”里,墨子问了儒者这样一个问题:“什么叫‘乐’?”
儒者回答说:“乐以为乐也。”
这还真不是墨子胡乱编排儒家,孔子就真说过“行而乐之,乐也”,荀子也说过“乐者,乐也”。当然,这里边还有音乐的“乐”和快乐的“乐”的考辨问题,可咱们暂且不论,就说这种解释方式,看起来好像真是不大有说服力的。再回头看看孟子那句“彻者,彻也”,不是如出一辙吗?
墨子觉得这种解释很没道理,穷追不舍道:“如果我问你‘人为什么盖房子’(何故为室),合理的回答是‘为了能遮风挡雨’之类的,可要照你方才的说法,我问你‘何故为室’,你回答‘室以为室’,这不是跟没回答一样吗?”
所以,孟子这里说“彻者,彻也”还真让人搞不大明白。
——他老人家倒不是没可能说些废话,但是,说这么低级的废话恐怕不大可能。可这“彻”的问题到底怎么解释,也许当时不是问题,可后来就成了问题了,惹得大家众说纷纭的。
我们取一家之言好了。孟子解释夏、商、周三代的税制,大意是:“周人的‘彻’,是在对不同情况的通盘计算之后贯彻十分之一的税率;商朝的‘助’,是借助的意思,因为需要借助人民的劳力来耕种公有土地。古代有一位贤人叫龙子,他曾经说过:‘最好的税制是助,最不好的是贡。’‘贡’是夏朝的税制,在比较好几年的收成之后算出一个定数,以后不论丰年还是荒年,都按这个定数来收税。”
孟子接着说:“为什么说‘贡’这种税制不合理呢,因为丰收的年景粮食多,就算多收一点儿也不算过分,而荒年却不同了,人民群众哪里承受得起!”
滕文公小脸一红,赶紧给自己辩解两句:“您别全怪我,我们滕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主要还是历史遗留问题。”
孟子把眼一翻,“任何问题都是历史遗留问题。我给你讲讲咱们的历史。”
孟老师讲起了田制、税制,又牵扯到井田制的问题。
井田制到底真的存在过吗?前两本书里都谈及过这个问题。孟子这里引用的《诗经》“雨水啊,雨水,先落到公田,然后再落到我的私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这两句诗可一直被人当做支持井田制真实存在的有力证据。
这两句诗出自《小雅·大田》,也是一首农民诗,全诗描绘的情景我总感觉和《旧约·路德记》很像,《旧约》有很详细的古史记载,不少地方都很有参考价值。这事咱们再听听郭沫若怎么说,嗯,不看他那个可能“不是好文章”的《十批判书》了,看看《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郭沫若说,在出土的周代青铜器的铭文上看不出有和井田制相关的记载,而“雨水啊,雨水,先落到公田,然后再落到我的私田”这类证据是“戴着有色眼镜的观察”,等等。还要注意,当时的“公”和“私”和后来的意思不一样,侯外庐就说,“公”是指大氏族所有者,“私”是指小宗长所有者,所以,所谓私田并不是可以自由买卖的自由民的私有土地。那么,公田……
——咱们先别忙下结论。郭沫若后来在《青铜时代》里又推翻了自己的这个说法,认为规整划分的公田是存在过的,虽然不像孟子形容的那样(我们马上就要见到孟子具体描绘的井田),在周朝初年,成千上万的人民群众一同在公田耕作,场面宏大,像是大规模的集体公社。
具体考证就不讲了,单这已经够烦人了。井田这东西或许有,或许没有,或许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被一代代有心的后人勾勒成了一幅具体而微的社会蓝图。
井田与否暂且不论,孟子说的税制到底可靠吗?
嗯,这也很难求证啊,就姑妄听之好了。十分之一的税收确实不高,后世的农业税既有低到三十分之一的,也有高到百分之六七十的。低了是皇恩浩荡,高了你也没辙,再有,即便是低,如我在“梁惠王篇”里说的,受益的是不是农民,这还不一定呢。
农民问题谈完了,孟子该循序渐进了。
孟子接着说:“等人民群众的生活大体有个着落了,那就该着手办教育了。”
滕文公小脸笑开了花:“您这话我爱听。办教育,当然要办教育,不但要办,还要大办!特办!——这可是个赚钱的买卖,对了,我不但要办教育,还要办医疗,出不了两年,我他娘的就能赶上比尔·盖茨了!哇哈哈哈——”
“嗯——”孟子大惊,“你这一贯温文尔雅的人,怎么说起脏话来了?!”
滕文公这才意识到说走了嘴,脸一红,赶紧解释:“您别介意,我刚才是太激动了,有点儿得意忘形了。”
孟子叹了口气:“唉,你倒是个好苗子,一说办教育就这么兴奋,难得啊!这办教育呢,有四个——咦,你掰手指头干什么呢?”
滕文公低着头,十根手指头动得飞快,嘴里还念念有词:“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抬起头,傻愣愣地望着孟子,“哦,您接着说,接着说,那什么‘为富不仁,为仁不富’的——”
孟子气结:“那是上节课的内容!滕文公同学,你别再‘为富不仁’了,好好听讲吧!”
“哎,哎,听讲,听讲……”
孟子接着说:“要办好庠、序、学、校。‘庠’的意思是教养,‘序’的意思是陈列,用前卫的话说叫实物教学,‘校’的意思是教导。地方上的学校,夏代叫‘校’,商代叫‘序’,周代叫‘庠’,至于大学,夏、商、周三代都叫‘学’,都是教育人民如何处理人际关系和遵守行为规范的。贵族阶层把这些东西学好了,老百姓自然就会紧密团结起来。你们滕国把教育办好了,如果有圣王兴起,一定会来观摩学习的,这不就做了王者师了吗?”
——孟子这段话有没有人看出疑点来?
夏代叫“校”,商代叫“序”,周代叫“庠”,这和其他典籍不大一致?
——不错,是有不一致的地方,不过这类问题照例是留给专家们去关心的,能提出这种问题的人,也不用在这儿听我白话了。
那,疑点在哪里呢?
疑点就在最后一句:“你们滕国把教育办好了,如果有圣王兴起,一定会来观摩学习的,这不就做了王者师了吗?”——还没看出疑点吗?
孟子和梁惠王、齐宣王说话可不是这个路数。如果同样的话是跟这二位说,孟子一定会说:“要是你们把国内的教育办好了,国民综合素质就会得到大幅度的提高。公元前四世纪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人才!你们一定会因此而行王道、一统天下的!”
孟子这么说,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才合逻辑。可怎么到滕文公这里,话锋却变了呢,怎么就不劝滕文公一统天下了呢?为什么滕文公把教育办好了,结果最多也就是有圣王来观摩学习,而不是滕文公自己成为圣王呢?
早有人疑心过这个问题,最后想出答案说:“滕国实在太小了,截长补短不过才五十里方圆。孟子虽然一再提到什么商汤王七十里小国取天下,周文王百里小国取天下,可他也不是笨蛋,也知道世界变了,再靠那么一小点地盘取天下根本不可能了。这话虽然不好明说,但在滕国这里不知不觉就把意思流露出来了。”
再一个问题是:孟子说的这些都靠谱吗?那么久远的年代里,真有学校吗?
——是不是真像孟子说的那样庠序学校秩序井然,这倒不一定,不过,甲骨文里还确实有“大学”这个名目,我们得以知道,在这个“大学”里受教育的都是些贵族子弟,而给他们上课的也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家,甚至商王还会亲自讲点儿什么。
那,他们都上什么课呢?
也有语文、数学什么的吗?
他们最重要的课程,嗯,说出来能羡慕死各位。
——他们主要是学怎么吃饭。
吃饭是一门学问,而且是一门大学问。你知道怎么才能吃得香吗?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咱们不是为源远流长的饮食文化而自豪吗,可是,很多人又把概念给搞乱了。
什么叫饮食文化?
当然,各地有各自的特色菜,都想方设法把饭菜搞得好吃,原料讲究,工艺复杂,色香味俱全,对了,还能从饭菜里搞出一些由头,像什么金玉满堂啊,增福增寿啊,升官有升官的吃法,结婚有结婚的吃法,等等,我们把这些叫做饮食文化。
——说它是文化,倒也不错,文化毕竟是个外延很大的概念,可真要较个真来说说饮食文化,还是得说人家商朝人,他们吃东西那才叫文化。
这么说来,他们的吃饭课也就是文化课了?
不错。而且,不但是文化课,更是政治课。
在博物馆看青铜器,细心的人会注意到夏朝的青铜器都很朴素,而商朝的青铜器却极尽奢华,要知道,青铜器里边有不少可都是炊具和餐具。这里面的道理,就像很多农村家庭吃饭用的是木筷子和陶碗,而小资和中产阶级却开始使用精美的进口银制餐具了。既然用的银制餐具,吃饭就得讲究了,就不再是随随便便往墙根底下一蹲,捧着大海碗拨拉干饭了,而是开始仪式化了:餐桌是高级实木的,桌上要摆上银制烛台,然后摆好法国进口的银制餐具(说不定就是冉阿让从神甫那里偷来的那套),点起烛光,系好餐巾,英国女佣端上饭菜,然后,是左叉右刀还是左刀右叉来着?反正不能搞错。吃牛排要怎么切,吃面条要怎么用叉子卷,喝汤要怎么用勺子……商朝人搞得比这更复杂,而且用的都是那么大个儿的青铜器,别说用了,就算只是摆出来,就够营造庄严肃穆的气氛了。怎么吃呢,有时候是等祭祀完了再吃,有时候是弄个名目搞宴会,用吃的仪式来使祭祀活动庄严化,来体现社会的等级秩序,体现着所谓“人伦教化”。敬天敬祖,敬奉长者,这就是当时的宗教与政治,细致入微地体现在吃饭的仪式当中了。
当然,学校里也教别的。
对于青少年来讲,有一门课可能比吃饭课更刺激,这就是舞蹈课。
想成为街舞高手吗?想做中国版的杰克逊吗?不用偷偷摸摸背着父母和老师,学校里就堂堂正正地教这些。唯一遗憾的是,编钟可能出不来重金属的效果。
学舞蹈是为了强身健体,同时也是为了政治,舞蹈也是政治啊,还记得“八佾舞于庭”吗?
除了学舞蹈,还有更刺激的:学武术。
当时要打少林武校的旗号去招生恐怕没什么人响应,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少林寺呢。
当时的武术比较单纯,没有后来那么多的套路,还有内功什么的。除了武术之外,更重要的是学习战阵和战术,毕竟国家是不鼓励单打独斗的。
还有一件事要做:考驾照。
考驾照并不容易,开车在当时可是一项大本事,后来孔子讲“六艺”,开车技术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孔子自己就说过:“我有什么本事呢?要真算起来,我就是当之无愧的头文字D!”
受教育是贵族子女的特权。我在前文讲过,当时的社会是贵族民主制,对贵族们来说,国家不是君王一个人的,而是大家伙儿的,所以呢,享受受教育的权利自然是天经地义的。直到孔子的出现,中国才有了私立学校,这是历史的一大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