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好天气谁给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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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七爷八爷

记得有一年“光复节”,大概是高一那年吧,我们学校恰好去公园开会,主席还在致辞,突然一阵天摇地动,电线悬空晃荡交错,房子也不安起来,好像拔腿就会跑掉。几乎全场的人同时叫出:“地震!”接着,主席先生在台上喊“不要跑,没关系,不要跑……”一面自己冲下台去,不见人影了。当时的感觉真是凄切、荒凉,到今天还怦然心跳。

分明觉得再回不到家门了,来不及话别了,家人此刻又都在做什么呢?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到半路,马上就要开裂了,像《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哭坟,“砰”一声化成两只蝴蝶出来,那这一空地上不知会有几百只蝴蝶呢。

那时我们都站不稳,想跑又没地方去,心上却很清楚:根本不必跑,这空地最安全了,压不死人的,就是地会开得大一些,跌下去不知什么滋味?于是慌乱中握紧同学的手,黑裙子像一面墙地歪塌下来,你坐我的裙子,我压疼她的腿肚子,跌跌扯扯叫成一堆。而眼睛朝上空望去,天还是蓝得照人,连一朵云也没,只有公园边的电台天线正着火,嗤嗤嗤发着青光,难道会再一次“庞贝古城”吗?几秒钟过去了,大家竟全都活过来了,除了主席先生一个人。彼此拿眼睛对看时,好不庆幸度过劫难,哈,真险,又能回来做人真是最幸福的事了。

散会后,一路跳着回家。“复活了,复活了!”脚尖踢起来的小石子骨碌骨碌,它也在说:“回来了,回来了!我们都回来了!”

进了客厅,祖母坐在八仙桌旁的小凳上剥四季豆,我拉大嗓门喊:“阿妈!你没怎样吧?”祖母的耳朵突然清楚起来,抬头笑对我说:“你咧?刚才真惊人,水缸底的水泼出来半缸,我想避到桌脚,人太胖了,蹲不下去。”妈妈也说她正在炒着花生米,浅锅像在跳“曼波”,一颗颗迸到外,瓦斯的火舌窜来窜去,脸上一副惊吓状,说完却敞声大笑。我也诧笑,因为我们母女又再见面了。

今年第一次发现台北的“光复节”是这么过的,也许只是我们家那条街是这个样儿,我足足站在街头看了两小时,手里拎着垃圾袋,黄短裤、蓝短衫、蓝拖板,跑前跑后追着看,从门前转角直追到三段街口去。太阳当头晒,把我晒成个小矮人……

算算农历是晚秋的时节,这两天,却到处有烟气升起,淡蓝淡蓝的夹着暑气,闻起来就会出热汗。正中午垃圾车叮叮咚咚地传来,我拎着垃圾跑下楼,太阳晒在胳臂上像贴着锅边一样灼痛人。半天也不见车子来,倒是路口庙前锣鼓喧闹,支支庙旗逆着风翻飞,七爷八爷两兄弟正下庙阶,颤颤巍巍下到平地,两个就对舞起来,高兴得什么似的,我看得眼红,把垃圾往墙角一搁,也跑前去凑热闹,原来是七爷八爷要上街玩耍了。

小时候爱看迎神赛会,人家演歌仔戏,就躲在戏台下看戏子化装,看他们撩着戏装下摆,跷着腿抽烟,或者喂奶、嚼槟榔,觉得那种生活真是热闹有趣,又新鲜得很,看戏倒还是其次。反正我也看不懂戏文,有十之八九是苦旦的哭戏,不如戏台下的热闹好玩。还有是看卖膏药的噱头,听卖药的女孩唱流行歌,尤其爱唱《王昭君》,越唱越快,像念经,上不去时就扯脖子,祖父说像杀猪的惨叫。有时买票去看魔术或蟒蛇展、三脚鸡、独角牛,没得看就看人家办丧事,道士超度,过火桥,或者看傀儡戏。两只眼睛尽爱看好奇的东西,却不会想要跟着他们走,虽也曾想当戏子和他们闯江湖去,到底没去成。然后长大了是好奇之外,多了一层研究,也微微意识到自己是比较客观了,不像小时候的好奇到了黏缠的地步。

话说那高七爷矮八爷扬着两袖,小鸟学飞的模样在空地上踱步,真笑死人呢,竟然光天化日地当街扮鬼脸。其实他们两兄弟原来就是鬼了,七爷是吊死的,八爷是溺死的,两个黑头黑脸地吐着舌头,成天立在庙内的左右侧,实在吓人。我妈妈每回进庙一定也拜拜他们,或者各插上一支香,几年来我还是不喜欢,晚上还会产生恐惧感。可是现在他们好高兴的样子要出去逛街,我突然也好生有兴趣。呵,七爷的个儿约有两层楼高,扮的人进去只在他的肚脐眼上,他正好从那儿开了网洞看路,白色晶亮的长衫,一样的水蓝长裤,舌头一伸,两个眼珠子也啪啦啪啦弹动,给阴郁愁苦的“死相”添了阳光喜气,也许他和八爷正出差到阳间来办事,一时还了魂也说不定呢!

这一行人大概赶着时间,大家快步跑起来,八爷身长和常人相似,跑起来也快,七爷像扛着一座大楼跑不起来,两袖又奇长,重心不稳,接替的人在两旁护着,一边拉一袖,活似一座溜滑梯的跑在小巷子里,小孩在后头叫着追,一时轰动全街的人。我哈哈笑,慢慢地走,问一位阿婆说:“他们赶什么呀?”她答:“赶游行呀,大家在前面街口会合,然后游街。”哦,原来是庆祝“光复节”,连庙里的黑白将军都出笼了。“神去庙空”,阶前弥漫着香烟,空荡荡的神位,供桌上摆着水果,香还冒着火星,庙前落了一地鞭炮屑,真是个逛街的黄道吉日哩。

我们这街的七爷八爷真体面,比过街来的健康多了,那对骨愣愣的,像僵尸的眼珠子也不会动,舌头又特别长,里面的人也瘦小,大概是国中生模样。而我们这边“扮鬼”的都长得结实,像才服过兵役回来,尤其其中一位更生得帅气好看。我这样注意他,他好像也有些感觉的。他披了垫肩,穿着网状鞋面白球鞋,本来还在和人说话,看见我走来,他立刻和里面人打了招呼,一弯身,那人拱出来,他钻进去。我才认出他的球鞋原来和别人不一样。于是他舞动起来,刻意走近八爷,八爷抱胸在发呆,一看他老兄来,他也耍宝起来,跌跌撞撞,差点碰了别家的八爷,大家笑成一团,七爷右手指间夹着一条手绢,向八爷挥巾示意,两个立刻对走对比,锣鼓钹子,三弦也跟着拉将起来。

那好看的男生脚尖很稳,一步是一步,很有气派,八爷则像跳加官里的财神爷,东跳跳,西抖抖,本来是阴界的鬼,此刻却跳级到阳间来做人,我拍手暗叫“好啊,有意思”。那七爷也许是瞧见了,他更迈步踱八字,我只认得他的球鞋,他却可以从网袋里看外面的人,而且他的长身子直倾着这个角度,像支擎天柱庞然而来,我猜想他八成是认出我很欣赏他们这一对难兄难弟,特意要舞得精彩。我看了看,觉得不好意思,故意跑到前头看马,心里却很感激,不管是不是第六感,也许年轻人就可以借着莫名的敏感而在无形中沟通起来。不必要认识,而只消在陌生上头多了一丁点的热情,那份情意也正像路边看了一朵好看的花,特别停下来多看几眼,觉得是天意,是千载难逢的缘,于是怜惜地走过去。

大半天又大半天了,热得我汗湿如雨,队伍还没有动静,我又跑回来看,锣鼓敲钹声早停了,八爷也换了人,就只那双熟悉的布鞋还撑着走步子,网状的鞋尖着力重,都兜成三角形了,里边的人不知有多费力,有多热。我倚着邮筒,定定地看他,七爷的眼珠上下直动,好像在和我说话,我拍着掌,仰头看他,也看着肚中央的网袋。七爷此刻又活泼了三分,自个儿踱方步,瘦高的身子仍微微向着邮筒颠来,也许他正从网子里找我,我短袖短裤的轻松状不知有多羡煞他。我也注视八爷,越看越滑稽,也越可爱,以前的恐怖感一分一分地减去了,当头又是个大白日,街头又这么喜气,七爷八爷何尝不能像钟馗上了版画,让人贴在门墙上?也许他们两兄弟没福气,兼又没有妹妹,一千年也当不成舅老爷了。

长得像条蟒蛇的队伍终于要开动了,坐在泥地上的七爷八爷纷纷给抬起来,入了队,走了路。独独我们街的始终不偷懒,而且七爷还是由那位好看的男生撑着,我越发对他们生出敬意,一面跟着他们的速度走,一面注意网鞋面的球鞋,还有那双破了两个大脚趾的八爷。走第一个转弯时,果真是这两双鞋子在舞行,我好兴奋,走在走廊里,目不转睛地守着这对年轻的“鬼人”。太阳实在太热了,我缩在一根廊柱里歇凉,他们渐渐从十步远走来,然后走过我这根柱子朝前去,我又追上前一根柱子,却发现七爷正在换人。那好看的男生倏地钻出来,摘下垫肩,满头是汗,回过头不知在找谁,然后往前走去喝水,一会儿拿着杯子回到七爷的旁边,眼睛四下里张望,我看得好生抱歉,到底我是走失了。他望不见我,立刻就解甲了,这是我的不好。人的魄力常是只凭着一口气的,兵法不是有一则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吗?我渐渐落在他们后头,又没走廊可遮荫,我实在懒怠走了,而且那男生已护着新七爷转过另一条街去,我也的确看饱了,晒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