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有支歌谣:“三岁姐,会栽葱,栽葱栽在河当中。过渡的,莫伸手,俟葱长大,开花结石榴!”尾句的“开花结石榴”,可真结得妙。又有一支歌谣说三姐妹命运不同,大姐戴金簪簪,二姐戴银簪簪,三姐没得戴,戴根豆芽菜。苦命的三姐戴根豆芽菜戴得又滑稽又可爱,我却喜欢她的这副寒酸相,笑她头上的豆芽菜笑个不完,却也疼惜她不完。无意间读了苏轼的《贺新郎》:“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浓绝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便也要做起栽葱结石榴的梦来。
想象有只才出生几天的小燕子,张着嫩翅膀吃力地在红檐绿墙间学飞。午饭才过,庭院空落落,七月的阳光热辣辣地泼在墙上、树头,也泛满井边,一大印一大印地直冒烟气,梧桐树迎着廊道的劲风高兴地款摆起舞,像是极力在扇走大半天的燥烈。一道道明亮的光阴斜刺刺沿着墙头墙角刻画过去,这般漫长无事的大白昼只合高高地托住云端随风飘了去,不好有故事,更不可有罗曼史。
“华屋”这家的三小姐是典型的苏州女子,细细长长的青衣身材,凤眼黛眉的瓜子脸,脑后梳起一束马尾。生来怕热,暑天更是不得了,成日像水做的湿淋淋、香溢溢,歪躺在藤椅上喊热,驱热,白晰净秀的手儿摇把生绡团扇就像古画里美人的纤纤玉手。人与桐叶一般困倦,摇了摇便化作一阵风,直飞到玉帝那儿。三小姐是伺候玉女的丫鬟,肘上揽着花篮盛放十来个仙果,正陪着玉女往瑶池为王母娘娘拜寿去,才到得瑶池外首,便听园内骚乱一片,原来是孙行者盗食园里的蟠桃,喝尽仙浆,吃光炼丹、仙果,天兵天将正焦急地捉拿弼马温。也不知经了几番风雨、几度春秋,清清熟熟的午眠依旧是无起无止的大圆大圈,忽地听见有人掠开帘幕走近的声响,三小姐从藤椅内一跃而起,跌跌撞撞走前看,原来是屋后竹林给吹得咔咔响。“真害人!好好的梦硬被岔断了,不知孙行者逃脱了瑶池没有?呀!真急死人!”
三小姐精神一振,全没了睡意,闲步出到院子,一株石榴正开得艳,熟得叫人垂涎,她喜滋滋地对石榴说:“嘿!我喜爱你可不是全无来头哩!人家苏大学士也偏爱你,我是从他的词里才知道,好几首都写着你呢!你高兴不高兴?我是六七岁时就认识你看上你了,我就喜欢你那种地道的红艳,饱满满的欲迸欲裂,我常摘了你来吃,第二天你又长出好多花苞来,记得不?你开白花时也好看,但是红色比较像太阳光,我常奇怪你怎样会那么红,红到齐白石的画里去呢?你也真是有福,现前就有三个人喜爱你,你可是有名有分的仙花呢!对了,我说一桩故事给你听,你的远亲有一株叫‘枫’的妹妹,她是红在秋天里,也落在秋天里的。有一回来了一位大诗人赏枫叶,他来的时节过早,遍山遍野找不出一株红枫来。他正泄气无聊时,你那位妹妹却莫名地感激起诗人的造访,即刻穿了红裳出来见他。诗人见了喜爱得泪落,便在你妹妹面前摆筵饮酒,半天半天才离去。这段缘也真是凄艳,你可知你那妹妹之后便不再红过呢?只为了她与那诗人是千秋万岁的知己。有一天一个僧侣走过,和你妹妹说空色梦幻的道理,你妹妹的魂魄听了却现身为朱衣女子,立时振袖起舞,舞姿与歌词是那般激烈喜悦,我想你若看了也会深思徘徊不已的。”三小姐和石榴说完了话,又热出了一身汗来,虽说日头已打斜了照,四周仍像烘炉地不散热,她进屋子淋水去,再坐回藤椅时,正似苏学士《洞仙歌》里的“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我突然记起下段的词句是“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流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不觉又想象起三小姐奢侈、烂漫的年轻日子将是如何。
暑天的夜感觉里特别长、特别亮,也特别凉,真真是“水殿风来暗香满”,湿湿透凉清新得像棵晨起带露水的小草。又当好风好水好心情时,只想放嗓高歌,散步终夜也不肯睡下,古人说秉烛夜游的确是这么神经质的,而凡·高喜欢在稻田中晚间作画,帽檐插几支蜡烛照亮,他也真是浪漫,但比起来,秉烛夜游似乎来得更浪漫些。三小姐想也睡不着,她或者又踱来庭院看月色,石榴当然睡着了,她或者找二小姐一道来数星星。夜风吹起漫天漫地的夜来香,香得几要熏坏人,二小姐受不了这蛮方的气味要进屋去,三小姐却喜爱不尽,忙拉住姐姐说:“姐姐,想当年我们住广西老家不也是这味道吗?今天怎么就嫌弃了呢?我们离开老家二十多年,心可是不曾离开过啊,我一闻见夜来香就觉得回到小时候南方的日子了,它纵是香得成了毒气,我也闻它呢!”二小姐被妹妹一说,两颗泪儿簌簌落下,还是妹妹心思细,当年姐妹成天在外头野,晒成“糖醋排骨”的小丫头,如今迁居蓬莱仙岛却白皙丰润得叫人称是“粉蒸肉”,南北本一家呀!何况苏州小姐若到广东广西去也一样会是糖醋排骨的呀!
两姐妹在夜色里成了画中美人,不交一语,却又意思无限。星斗们匆忙地赶路,低低地转着乾坤岁月。三小姐突然问起话来:“姐!什么时候了?”二小姐仰头找着北斗七星:“我猜是三更天了,你看它们跑得那么慌,或者不止了。”夜深露重,湮满得眼前景物都要不真实起来。二小姐接着说:“阿娟,我们回屋里睡觉吧!不要着凉了。”小妹妹却径自看星星,哼起昆曲来:“俺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竹林对面人家忽然响起一声鸡啼,“听,都鸡啼了!”阿娟还想逗留,却又拗不过姐姐一再的催,一边嘀咕道:“那只昏鸡一定安错发条了,才几更天就叫,明儿找它理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