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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来说《四郎探母》

先暂不论《四郎探母》的功过如何,仅就“探母”一段来说。戏剧究竟不必依于正史,像王宝钏与薛平贵在野史上有名有位,正史里则找不出名位来。有一回,父亲厉声厉色地说我:“枉费给你读了那么多年书,连个薛平贵在哪一朝当皇帝也不知道,还是个大学生咧,你羞不羞啊?”我回父亲道:“历史上根本没有姓薛的当皇帝,那是说书的人编出来的,王宝钏和玉堂春等的人只有在戏里有,正史上找不到的。”父亲不服气,我更气不过,还是祖父比较懂戏剧,全本《四郎探母》看下来,一句戏文都听不懂,他却知道哪里是喜哪里是悲,看得老泪纵横,又会纵声一笑。早几年就听说《四郎探母》是出老戏、重戏,大场合里最是叫座,我只当是什么招牌戏,而大家说好的戏也许就是最俗气不过了,也不去注意,每回“坐宫”没看完就关上电视,管他唱什么杨延辉,与我没相干,还是到最近才想到好好来看杨四郎。第一次看了“探母”一段,赚了我一把眼泪去,事后想想,不甘不甘,杨延辉既然盗了令,进了雁门关会见家人,就不应再回去见萧太后的,他活该死罪。其实不必赦他的,狠心撇了老母妻子在中原干等,他就舍不得铁镜公主和大阿哥,只为怕他们母子会遭萧太后的刀斩,硬是漏夜赶回去,结果是自投罗网,他却也不花脑筋想一想,萧太后哪里会对自己的女儿下毒手?或者他只是为了履行他的誓言,怕自己会“黄沙盖脸尸不全”?几乎都讲不通的,除非他仍深恋着十五年来的铁镜公主,忘了十五年前的家妻了。倘再依此路子细想下去,杨四郎就越不可爱了,既不忠又不孝,我何苦为他掉眼泪呢?但是这一回再看“探母”,更是赚了我一大把眼泪,而且心甘情愿地,不发一句牢骚,因为我开始明白戏剧背后的“象”,而把落在“形”上的猜测、情感都一一划去,说穿了,故事情节又值几文钱?这出戏如果没有三段在番帮(即坐宫、盗令、回令),一段在宋营,就太想当然尔了。我觉得当初撰写《四郎探母》的人真是高明,故意在“忠孝”边上走险,明知有人会对杨延辉有微词,却特特安排他回北塞,又令他险遭斧手,好让观者对杨小子爱恨不能分,像布下迷魂阵。记得以前读了《桃花源记》,好生怅然,倘若那武陵人记清楚他出来的路子该多好呢!我发誓也要寻路去访桃花源,做个长生不老人。

话说杨四郎盗了金批箭赶到宋营,连马带人被杨宗保给擒获了,他其实高兴都来不及哩,立刻要求见宋帅,杨宗保便领他来见杨延昭。兄弟俩虽然十五年不见了,一照面就认出了,于是杨宗保凭空里跑出了一个伯父来。

杨四郎一心只为着探母,策马加鞭赶了来,便单为见了母亲一眼就要回雁门关去了,连妻子都忘了要记在心上一笔。草草会过六弟,也来不及细谈,就来到后帐拜高堂,全出戏最精彩也在这一段,我最期待的也是这一幕,以为再不会上当了,这一回特要铁石心肠,看他们母子如何赚得我的眼泪。然可恨的是那饰佘太君的杜夫人和饰杨延辉的胡少安太高明了,一声“延辉,我儿”和“啊,娘啊”便叫得我措手不及,不知哪来的恸然就再忍不住了。“一见娇儿泪满腮,娘只说我的儿今不在,延辉我的儿啊!”佘太君喊透了所有母亲的爱和思,杨四郎跪着向前叩三拜:“唉,娘啊!老娘亲请上受儿拜,千拜万拜也折不过儿的罪来。”真是要恸穿人子的肝肠,我虽非游子、虽非离母,看了他们母子的会面就是会心酸,因为杨四郎把天下游子的心都来哭尽了,那眉宇间的思慕和歉然已经不只是杨四郎一个人的私意,而是台上台下多少中华儿女的心事。我静静地眯着鼻头的水珠急速地迸落,一边盯着佘太君和杨延辉,悲欢离合是恁般么?后来我想起一个朋友的遭遇便似如此,他与母亲两地相思,十年一晃,竟不知何日重逢。我悲从中来,立刻去信向他母亲致意,我自己倒像起他的“九妹”来了。当四郎临走时,挥泪对他两个妹妹说:“舍不得二贤妹未出闺阁外……”八姐九妹呜咽以对:“四哥不必把礼拜,你我同是一母胎。”然后一路“四哥——”地轻唤,兄妹之情平正坦荡,令人嗟吁不已。

母亲到底是母亲,稍一停泣,就问起四郎在番邦的妻子贤才不贤才,夫妻恩爱不恩爱。四郎答道:“怎奈两国相争,她不能来。”佘太君听了立刻下堂来,拄杖虔正地朝北方遥拜:“眼望番邦深深拜。”感谢番地拾回她这个儿子来,失而复得的惊喜骤时特有一种余裕,要大方地分享给天地,祝告于神明。转过身来,便赶紧催四郎到后帐去看“那哭坏了的女裙钗”。四郎一听,十五年来的歉疚在他心里早累成敏感的、封闭的“不仁”。他正待抬脚要跨出营帐,不意母亲又一声低泣“儿啊——”四郎这时肝肠几断,闪电般地将身子往后一正,声泪俱下:“娘啊,儿到后面看一看那受苦的女裙钗,儿去去就来!”像哄小妹妹似的安抚一番才步出帐外。

八姐和九妹替四哥领路领到后帐前,先进去通报了一声。四夫人如梦乍醒,于是这一厢是“见儿夫不由我珠泪满腮”,那一厢是“叫一声我妻,点点珠泪落下来”。杨四郎左手握住妻子的右腕,挥泪不止,这一动作可谓理到情至,很新派却又古朴逼真。才哭住泪了,四夫人问起他在外十五载怎么过的,想要他在一句话里就回答她闷了十多年的疑虑,她可是为他懒照菱花的呀,他可知道么?他原来和她一般活在世上的,但仍不敢确定,他要说话呀,不说还以为在梦里呢!杨四郎终于开口说话了,第一句说在塞外被俘,改名木易,第二句便说和铁镜公主成亲,并生有一子。四夫人听到这儿,整个人崩溃了,万念俱灰,没想到,苦苦等了十多年却是这一句叫人心死的话,索性死了吧,或者这些都只在梦中,不是真的。但是再坏也只能坏到此地步了,才在庆幸,却见他神情一紧,手数更鼓,四更天了,天亮了又如何呢?眼见杨四郎返身就要离去,四夫人紧紧拉住他衣摆:“哪里去?”“辞别我妻回北地。”天啊!这是梦还是真啊?四夫人登时不顾一切了,死劲地抱住他的腿肚,道:“拉住儿夫不可放开,你要走来将我带。”杨四郎和她推搡半天:“你苦苦地拉我为何来?”听这个没良心的竟问她这种话,四夫人这会儿可真是“哀莫大于心死”了,却仍然平心静气地问他:“可知老母年高迈,你把为妻怎安排?”杨四郎长叹一声:“无奈船到江心马临崖,狠心推妻出帐外。”杨四郎啊杨四郎,你好狠的心,这下子我跟你拼了,两夫妻拉拉扯扯,四夫人一个马失前蹄,跌坐在地上。杨四郎撇了她就要夺路出去,却又不忍心,回头看她倒在尘埃里,一时心软,跑过来扶起她,立刻又只管自己飞奔到前帐去。四夫人着实绝望了,又不甘心,想那婆婆总该讲理吧,便尾随杨四郎到前面来。见了佘太君,开口便哭道:“婆婆,你看他、他、他就要回去了!”佘太君也大吃一惊,立即责问四郎可知“天地为大,忠孝为先”。说话当儿,又响了一更天,杨四郎急急说了理由,也不等母亲说话,就冲帐要出,六郎、九妹、八姐、四夫人各拿住他的双手双脚,不让跨出,老母在旁则哭道:“我哭一声四郎延辉,我的儿啊——”四郎亦痛哭道:“老娘亲啊——”这头叫“四哥哥——”那下里喊“我的夫哇——”四郎看着她,又哭道:“我那苦命的妻啊——”“别老娘出帐外,杨四郎心中似刀裁——舍不得老娘年高迈,舍不得六贤弟将英才,舍不得二贤妹未出闺阁。”四夫人真个痛哭失声,唯频频唤着“夫啊——”杨四郎何尝不心疼如割,望着她泪如雨下:“实难舍结发的夫妻两分开——”到底在一声“罢了”,杨四郎纵身一脱,索性做个不孝不义的人吧!一个跃身上马,尘沙滚滚而去。佘太君究竟是出没疆场的人,最是豁得开,眼看着人马渐去渐远,也已经不落泪了,反而平静地道:“一见我儿回北塞,要想相逢梦中来。”然最最要怜爱的是四夫人,她忽梦忽醒的,倒不若当它是一场清梦还甜美些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