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找天文一道去拜访某公司的总经理,原意是去“见个礼儿”,礼物是五本《三三集刊》,因为上一回见面里知道他爱看小说,这次就特为此备去的,还叮着天文带着她的《乔太守新记》,如果合时合宜也送他一本。这一趟全为礼貌上的回拜,最早是由一位长辈领我去会会他,也许可以谋个一工半职,然我也想到人算十之八九不如天算,但有几分情意在,就已在谋职之上了。
那位先生的办公室很有书卷味,方方的空间,一台长书桌横在上端办事,下端摆着一套新型沙发会客,铺着紫红地毯,窗明几净的;他本人很亲切,坐着谈话时,全没有市侩气,而门外办事的人冷着脸,戒慎恐惧的样子叫人诧异,提防的神情好像当我们是刺客,或者才从外星球来的异民族。我简直要气坏了,哪里来了这些小头锐面的俗人呢?况且那位总经理并不是浮夸的人,手下竟会这般没见识,这当是谁的不是呢?
天文和我按了门铃候着,一个人出来了,是上回管接洽、跑腿的,后来十几人还曾一桌吃了两小时的午餐,此刻他竟不认识我了,还板着脸,狐疑敌视地盘问我们从哪里来。我说上回是谁带我来过。他又端详半天,才指向里边一个女性,眼睛恶煞煞地回到他的座位。那个女生站起身来,又一副没有笑脸地问我名姓,我说刚才来过电话,姓林,她才探了探门,通报一声,再示意我们进去。这整个办公室也才几步见方,又没有隔间,却要一关一关地盘问个没完,不问我们的人则是诡意盯着我们瞧,我当下也“以眼还眼”地回看他们一番,他们也太狗眼看人低了。
再说那位总经理是上海人,精通五国语言,得了三个博士学位,六十开外的年纪。我们送上书,他立刻说:“一看就知道是天才,天才的人才会写文章。”当然是句戏言,然也无妨,我们就也来顶真邀他写稿,他笑着说:“我只偶尔写写经济方面的文章,文艺方面的,尤其是小说根本不会写,很高兴你们今天来,又送我那么多书,应该多少钱,我来买。”我们当然不让他付钱,否则也不必跑这趟了。他于是又说:“那,下一次一定我来付,这对我是小事情,于你们就是一笔负担了,请你们不要客气。”聊了聊,老先生原在写一封信,他走过去,取了信来,一页工整的毛笔字,当着我们一个字一个字念起来:“亲爱的某某我儿……”天文和我听得正襟危坐,默契地交换一个微笑,然后天文掏出她的《乔太守新记》,不为别的,即使只为的老先生写给他儿子的信而他竟念给我们听,这便已是最珍贵的情谊了,他和我们在几句闲谈里已经没有了隔阂,视我们如大人般地可以分享他的心事,难怪天文本有几分害羞,至此也大方地题字赠书。老先生接了书,更是高兴:“啊,真是天才,真是天才,太好了,谢谢侬,谢谢侬。”
谈了谈,又回到他的儿子上头,老先生说:“我的儿子是在美国读书长大的,一直是全校第一第二,斯坦福大学毕业后到哈佛读硕士,今年夏天毕业,很年轻哩。可惜最后一年成绩变得不好,我很奇怪,毕业典礼时我特地跑去美国问他,原来他有女朋友了。这不是很好吗?我也很高兴我的儿子慢慢长大了。”说到这儿,我们两个也瞪大眼睛听他往下讲,他的儿子还比我小一两岁呢,就已拿了哈佛硕士,我可是井里一只小青蛙呢。
“我们一道吃饭,很奇怪的,我儿子的女朋友一直是戴着墨镜,进了室内,我说可不可以把眼镜取下来呢?里边没有阳光,她取下来了,哦——哦,眼角这里都是缝。”我以为是美容开刀有痕迹,原来是说鱼尾纹,记起妈妈说过人老了,鱼尾纹可以夹死苍蝇,一边一只。想到这儿,我冲着天文一笑,天文正张着小口,眼睛笑得滚圆。“她大我儿子八岁哩,我一看就知道她是世故很深的人,她的名字有四个字,我问她是复姓么,她说是夫姓,夫姓咧,是她男人的姓呢,我问她结婚了吗?她说已有一个儿子九岁了,啊,她十七八岁就和人结婚了,儿子都这么大了,她也的确有些年纪了,我的儿子才这么小呢,我当时真是焦急。我和我儿子说了,我不想干涉他们的要好,但实在太奇怪了,差两三岁还差不多,我的儿子是小孩子,他总也要说人家也是小孩子。后来我很坦白地和她说了我儿子的情况,建议她应该找更合适的对象,命运当然是重要的,但人力也可以稍稍去改变呀,还好,最近我儿子来信说他们已经分开了。”老先生咽了口脸上欣慰的微笑,起身去接电话,我想起麦克阿瑟写给他儿子的信,许是同在美国的联想。古来父子之情特有一份阳刚之气,是不分中西的,而我总觉得中国的父亲对他们的儿子的感情是在阳刚之上又多了一道柔光,是血统加上道统的那种期待。此位老先生信上说近日心里烦闷,就愈加想念起住在国外的儿子,还说昨儿去检查身体,结果如何,等下回信里告诉他。单单这几句,我已能想象老先生思子之切,对他老人家油然生出孺慕之情,不知天文坐那头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