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爱看新娘子了,早早就候在人家门口,新娘车一到,争呀抢呀登呀钻呀挤来一个空隙,新郎下来了,一点都不好看,永远也赛不过里面的那个呀,快,快,看到新娘的红高跟鞋了,新娘花、新娘裙也出来了。“喂,不要挡我嘛,看你——踩到人家的脚了!”——哦——新娘出来了,好漂亮。“我怎么嘛?我又没撞到你,谁叫你那么矮。”啊——新娘子下巴有一颗痣,睫毛好长,她怎不抬起头来?我蹲下去看好了,啊唷,鞭炮爆了。“好讨厌,以后我做新娘一定不准人放鞭炮,要放我就不嫁。”隔壁的阿珍咬着牙边逃边骂,我捂着耳朵点头附议,就是说嘛,鞭炮爆破人家衣服,何必这样捉弄人嘛,吓都吓死了,做新娘子就是这点不好。“喂,快点,跑他们家边门去,新娘要‘横雨凳’(跨门槛)了。”几群小孩东奔西窜的,围得新郎家像着了火似的。
十几年前,流行套装竹编的内衬圆架,像十八世纪西洋的女子大圆裙,腰以下撑得像鸡笼的圆而鼓,连出租车都上不去,只好改坐三轮车,对面的黄姐姐那时还怀着小宝宝,新娘白纱礼服一穿,活似玻璃框内的洋娃娃,一点也看不出妈妈样来,不知怎么后来就不流行了,大概是体积太庞大了不方便。我们才不去注意那些呢,只要是新娘子都好看,成天追着新娘子跑,一窝蜂从东街追到西街,巷头挤到巷尾,永远看不厌,鞭炮却始终怕着的,也是唯一气它不过的憾事。
昨儿表妹结婚,嫁到三峡去,早说好的,有六个伴娘一块儿跟过去的,妹妹自告奋勇,替她找来了众家姐妹,把我也包括在内。那新郎早就见过的,生得不甚等样,一点儿也不讨人缘,表妹可是十分姿丽,她怎会看上他呢?众姐妹们笑她眼睛长在膝盖上,却也都高兴来当伴娘。我是一直不能相信表妹娇小的模样转眼要为人妻子了,那年高中毕业,我还亲口答应替她找工作的,今天都尚未找成,她却终身改行了,这桩歉疚,我恐怕一辈子也难还了。
一半儿心虚,一半儿舍不得,我有些不想去充傧相了,妹妹同我说:“去啦去啦,素娇还要坐轿子咧!”一听坐轿子,马上改口:“那我一定去。”偏偏这天一早起来就下大雨,冷风呼呼地响,妹妹一双眼睛得了角膜炎,红得像兔子,我撑伞出去找眼医,医生放假,滴滴答答弄得一身子的火气,又想到新郎长得那么丑,不去也罢。妹妹可是鞠躬尽瘁,借副眼镜戴了也要去,又听说山上路滑,得穿雨鞋好走路,漂亮的鞋子都穿不上了。这哪是参加婚礼呢,四姨妈还备了支拐杖,全家总动员,可是登山赏鸟去也?
在三舅家候齐出发,新娘从美容院化了妆回来,简直和橱窗里的模特儿一个样儿,急急换上新娘装,男方人员早坐着等催驾,二舅夫妻俩也无事人似的,混在姐妹淘里探探头,看看没漏什么东西,就等着女儿来行个礼辞行,当真新娘子从房里整装出来,两老又不知躲哪儿去了。“新亲家、亲家母哪里去了?快呀,又不是第一回,还怕羞啊……”众人四下里找新娘的爸妈,一个躲在浴室,一个躲在楼梯脊下,偷偷地抹泪,就是不出来。素娇被人拥着出来,听大家忙成一团,心知爸妈避不见面,是为免一场不舍,难道就真的不要我了吗?这时刻真难言说,我不也正和爸妈一般悲凄么?像刚从娘胎落地时的哭一声寂寞苍凉,我们母女、父女却是从来就分明三个的,独自去倚遍栏杆,独自去洒泪对天,就是不愿当着众人哭成一道么?素娇一时竟觉弃儿般地孤寂呜咽起来,豆大的心事缓缓溜窜下来,化好妆的脸颊开始错综起来,眼睫毛纷纷倒向眶外,媒人见了,赶紧唤住:“不要哭,再哭就变丑了,等下再补妆,没关系啦,时间很赶咧。”小堂妹小堂弟们脚前脚后早已围扑上来,一片娃娃声:“姐姐,你好漂亮——我来拉你这里。”素娇突然又乍喜起来,像白雪公主醒来旁边绕着七矮人,果真是梦都一片模糊了,隐约记得待会儿要将扇子从窗里往外丢去,这是最后的决意,是再也不是娘家的姑娘了,女儿家的我,当真像泼出去的水,是再也抢收不回来了。
我们这一辆引路,后头是男傧相、新娘车,再一车的男傧相殿后。一路蜿蜒开来,驶离闹区,远了车喧,成一纵队急急往山上赶去,太阳也沿路露了脸,山路渐干渐直,两旁种着相思树,像一道长廊地递接到古中国的血脉里去。我为此端坐起来,这天到底渐渐说话了,它知道我们护送着一位小娇娘来了,它特拨空来偷看几下,于是洒下天光洒下清脆的绿,让我们一路雀跃地上山,好似新娘子是嫁给天来着。
车子来到一座小桥边,两个轿夫等在那儿,花轿小巧玲珑,只够一个坐姿的宽长空间,朴素得竟像是未完工的蹲在地上,轿夫也是家常的汗衫短裤,脚蹬草鞋,也好像临时才央来抬轿的。新娘子下了车来,长纱漫了一地,微微露出红鞋尖,长辈们一旁指点:“先面向轿门跨一步,抬起脚来,慢慢转过身,背朝里慢慢坐下,两手扳住窗沿,好了,放下帘子,我们走吧。”新郎领头走,男女傧相随后跟着,路两旁的野草野花突然临着阳光,棵棵都半惊半醒地摇摆起来,轿子前头走,我们在轿后唱“素娇——素娇——要出嫁啦,要出嫁啦!素娇,嘿咻,嘿咻,喽该啦喽该啦……”学着轿夫抬的喘气状,一路胡闹上来,山路真是滑,像故意捉弄人似的,不知素娇在乌黑的轿内想些什么,看些什么,外头春光历历,远近的山神都来观礼了,这哪是二十世纪的今天?可是三四十年前的千千万万个新嫁娘又想些什么呢?她们也这般端坐,横过山前山后,弯过小桥小水,她们的心思又在哪儿呢?想必比我们丰富多了,也许不那么罗曼蒂克,但是那心思一定和这山风山水山草山花一道儿雀跃的,而且还多一份好奇,不知走在轿边的“官人”可是何等模样——生就圆或扁?高大抑短小?这个一生最大的赌注竟然滑稽得像和自己开了个大玩笑,好像叫人给蒙着眼睛,牵着到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见面,这不也等于再一次投胎吗?投到一处自己得重新认识的所在,呀呀,我们中国人真是最顽皮最幽默的民族了。
轿夫的额头冒着大颗汗,在冷空气里格外晶亮,好似荷叶上的露珠滚呀滚不去。找一处较干的地放下轿子,素娇的身子突然从天上降下。“下凡了,下凡了。”我细声地叫着,没人听见,不一会儿,轿夫们又蹲下去扛了起来,直抬进正厅里。轿夫将竹帘子掀开,新娘子出来了,新郎走近扶着新娘,忽一下,白蓬蓬的小娇娘出现在窄小的空地里,像一朵白茶花突然盛开在瓶子外,映得满屋子都鲜亮了。拜过天地,新郎挽着娇滴滴的新娘进房里去,众人哗哗喧腾起来,塞得一屋子又拥挤不堪。轿夫急急抬出轿子到门外晒谷场,我们也跟到外面,围看轿子怎么个样儿。这种好奇可谓夹生又夹生了,很像观光客到曼谷都想骑大象,全然客观了。我左看右看观不足,索性坐进去扮扮新娘的滋味,晒谷场上的人立时都跑来喝彩,带相机的都抢着拍。轿子内真是简单呢,一个小木凳,两个小木窗关得紧紧的,乌漆麻黑一片,稍一抬头就碰上轿顶了,而且还容不下胖新娘呢。我想过这当是旧时山区内的简陋轿子,正式的花轿才要雕花上釉,彩缎彩球盘绕呢。轿夫俩喝了茶,拭了汗,忙忙又抬下山去,大约是赶着第二家媳妇吧,我当时好想也坐上去,抬几步路看看如何,毕竟我不是新嫁娘呀,坐得再像也少了那份大人的正经喜气,像小孩的玩耍,只有“兴”,永远缺乏大人的“比赋”工夫,所以只可以是画在童话书上的,写在文章上头的一个“玩”字儿。
宴席是在一间祠堂里摆下,听说新郎一辈的小时候都在这里上学。全村的人大概都来齐了,小孩子特多,桌桌吃得杯盘狼藉,吃不完的,大人小孩个个拿手帕兜着,用小纸袋包着,新郎新娘出来挨桌敬酒时,小孩纷纷下桌跟着看,有位中年爸爸还端着碗,从老远的一桌吃着走来瞧,边吃边盯着新娘看,十足的乡下气,却也十足的庄稼人本色。乡下人真是大方能吃,每道菜都丰富满溢,唯恐客人吃不饱似的,比正式餐厅的分量都要多出一倍。我最爱这种豪放的海派作风,庄稼人平日省吃俭用的,一到请客却是扒心扒肝地慷慨,也不为着任何理由,就是喜欢你多吃,吃得圆鼓鼓地回去他最高兴了。我们中国人的好客也真是没道理的,细细想起来,只有归结到我们的情意比其他民族都淳厚深邃热情,像土壤丰沃得不可收拾了,即使不撒种子,它照样野花野草烂漫成一片。夏天暑气大,行人走路会干渴,他就钉了个木架子放一壶茶,壶嘴牵一个杯子备着,我每走过这样的饮茶处,就感激难说,也总要喝他一杯才安心,才顾不得卫生不卫生,倘使真喝这一杯茶而赔了命,我也甘心。
最后一道“养乐多”上了,外头就放起长串鞭炮,小孩们来不及吃,抓了就跑,以前是一条完好的鱼压轴,现在不时兴了,反而大人也喝起小孩吃的饮料来了。鞭炮屑撒了一地,天色清朗得叫人不觉有醉意,新郎新娘迎在门口送客,新娘羞涩地低着头,新郎却笑得眼睛都眯成一线。“我哪辈子修来的福呀!”嘴巴越加合不拢了,他刚才在座上还大啃鸡腿,吃得油嗒嗒的,许是得意忘形了,我老远拿他看,也渐看出他的好相貌来,至少今天是他一生最英俊的时候了,小表妹嫁给他,是人意也是天意吧。
男傧相们邀我们众姐妹去爬山摘橘子,攀枇杷,这才是压轴节目呢,可是天不允,霎时下起斜雨来,哆哆哆一片雨雾,像池上的柳烟,迤逦徘徊,留客天啊留客天,小表妹撇不得我们呀。“不去了,不去了,我们要陪新娘子说说话呢。”姐妹中,阿秀是老大,我居次,代表发言。新娘子是姐妹中年纪最小的,大家围站一起对看,怎么看也不像是场婚宴,反倒有些像小时候的办家家酒,记得有一首流行歌:“重相逢,仿佛在梦中,其实不是梦……你扮公主,我充英雄,假扮凤与龙……”就是这样的假假真真,竟觉不出有半点离愁,小表妹却印第安式地两撇腮红飞在双颊,白色长手套上戴着金手环、金戒指,浓黑的眼影描画出野气的现代美容,这些都和她的娴静配不来的,可是她却安然嫣笑着,不激动也不眷惜。二舅妈们早下山去了,她大约也远了亲情,只见她镇镇定定地揪着披肩微笑着,两眼平平地望出门外的水泥地上,一副庄严得孑然鹤立状,我看了都肃然起敬,倘使泰山崩在眼前,撒腿就跑的当是我吧!素娇简直生了根,我的不舍才真可笑哩!
“走了走了,小姐们,雨停了,素娇,恭喜你!我们回去了,再见。”像赶一群鸭子,我发号令,七个丫头蹑着踩着水洼烂泥,娇娇地走又要频频回头,新娘子立在祠堂门边挥手,我们朝刚才轿子走的路下去,素娇桃红的礼服隐在清亮的山光里,像一朵出水含苞的莲花,依着晨光风露就要绽放了,绽放了。小路上刚好有一丛酢浆草开着,也是这般桃色的花瓣,我拔了几棵,握在掌弯里,叫着它:“酢浆草呀酢浆花,我带你回家好吗?你怎么长在这里呀?你今天也是新娘子呢,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