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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靳半癫

一见“忆苦饭”,不由我想当年,挖野菜,撸榆钱,十根肠子九根闲……

靳半癫走进饭厅这一唱,把在场的人都搞蒙啦!许多人都想笑而不敢笑,只有炊事员们无所顾忌地都乐了。

今天给“牛鬼蛇神”和“走资派”们吃“忆苦饭”。

“忆苦饭”是用剩菜、剩饭、酒糟、豆腐渣,加上野菜、榆树叶子和喂猪的泔水熬成的。据说这是过去旧社会穷人吃的饭,今天吃它是最生动、最具体的新旧社会对比的阶级教育课。

工宣队和造反派学生都到了场。工宣队长本来想在饭前训训话,谁承想靳半癫这一唱,竟给搅乱阵脚,一堂严肃教育课竟以喜剧的形式开了场。

靳半癫原名靳半巅。这名字是小时父亲给起的,说你一生不必非到巅峰,只到半巅就足矣。这里“靳”与“近”同音,既表达了进取精神,又有谦虚之意,实在是个新颖别致而又不落俗套的好名字。

靳半癫是中文系教授,讲授文艺概论。他博学多才,在文艺理论上颇有些独到的见解,这就不免引出些问题来。文艺理论是中文系的灵魂课,绝对“一元论”的,岂容离开“钦定”的本本随意乱发挥!于是,系里便安排他上书法课去了,不怕你扯到那些犯禁忌的东西上去。但怎奈他秉性难移,除了给学生讲授些写字的基本功和书法艺术之外,竟对古今书法名家和当代闻人的题字多有评论,这又生出一些是非来。一天,管教学的一位副院长把他找去,指着他的鼻子说,你靳半巅究竟是哪个“巅”字?我看得把“山”字拿下来,换个“病”字旁了。

副院长的话被传开,靳半巅就成靳半癫了。好在这两个字完全同音,人家怎么叫也难区别出来,而且靳半巅觉得这样也好,癫就癫吧!癫比不癫还多几分自由,于是,他在嘴巴子上便撤了岗。

“文化大革命”一来,他首当其冲,是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反动学术权威”。

今天进了饭厅他这一唱,弄得工宣队和造反派学生都很尴尬。他们咬了一阵耳朵后,工宣队长厉声吆喝说,靳半癫,你又要耍啥宝?你过去吃过苦吗?

吃过。

你是个伪职员家庭出身,上哪儿吃苦去?

抗战时我流亡关内,到:处吃苦。在陕西过秦岭上下七十里,都是乞讨而过,险些喂了狼……那时苫啊,好苦啊!说着说着靳半癫竞动了感情,悲从中来,流着眼泪又唱起了“莲花落”:“说流亡,道流亡,流亡生活好凄凉,离开爹,离开娘,离开书桌和课堂。两只张嘴鞋,一身破衣裳,三餐无处讨,夜宿投何方?”

工宣队长未想这一问,倒让靳半癫来个借题发挥,把有些人都给唱住了,这台戏他在这儿竞成主:訇啦!队长深感大事不妙,连忙喝止说,好你个靳半癫,耍宝也不看个时辰,这顿热乎乎的忆苦饭,都叫你给闹凉了。

哪能有忆苦饭还吃热乎的?我过去讨饭都带冰碴儿吃……靳半癫这一搅和,工宣队、造反派学生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这顿忆苦饭其他人没吃多少,也就草草了事,只靳半癫被逼着吃了一大碗,而且名副其实是凉的。

回到宿舍,“牛鬼蛇神”和“走资派”们对他干恩万谢。他说我这儿还藏着一瓶黄连素,你们赶紧拿去每人吃三粒吧,谁知那忆苦饭这玩意儿到肚子里会怎样兴风作浪呢!

到了夜里别人未咋的,他却急性肠炎恶性发作,一下子发烧到了四十度。原来他那瓶黄连素都给别人吃了,他自己一粒也未吃。难友们都急啦,把他抬着送进了医院,他的一条命才给抢了回来。

好险啊!只差那一头发丝儿。他就进了鬼门关。

事后他拉着难友的手说,做人难,做鬼也不容易呀!阎王爷一见我,满脸不乐啊,他瞪眼睛说,靳半癫,你跑这里来干啥?你在人间的“忆苦饭”还未吃完呢!

靳半癫啊,靳半癫,你真让人哭笑不得。

他把大家说得掩口失笑,这真是个宝贝!

“文化大革命”后,中文系请他回去教文艺理论课,他摸着自己脑壳说,我的脑壳还不够硬,等天气暖和了,我会不请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