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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私塾先生

“老先生贵姓?”

“免贵姓杜。”

“大号怎称?”

“学名文章。”

“现在以何为生?”

“开馆教书。”

“家中都有何人?”

“拙荆为伴。”

问话的是我们政治部章主任,答话的是一位看样子年近五旬的私塾先生。他瓜子脸,一绺稀疏的山羊胡。虽然穿一身破旧的短衣褂,可不像个农民,冬烘气十足,一开口就闻到一股酸溜溜的气味。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集结了大量军队包围了我们这个解放区,我们主力部队准备分散突围。突围前部队要求把随军家属,特别是有小孩的,都尽可能隐蔽到群众中去。可这里是个开辟不久的新区,群众基础差,寄托到哪一家呢?这是一个很伤脑筋的问题。弄不好国民党军队一到,人家交出去,就无异把自己亲人弃于虎。

死活要跟着部队走。她原是个小学教

员,十分文弱,孩子又不满周岁,这是没法与战斗部队一起突围出去的。

所以考虑来考虑去,非走这步棋不可了,现在难的是找个可靠人家。侦察科长把几个驻地附近老百姓的情况,都一家一家摸清了,最后才提出来这个私塾先生。他的理由是:老先生是这山区的圣人,为人忠直,在群众中有一定威望,而章主任爱人又有一定文化,缺少农民气质,因此,隐蔽在他家才不容易暴露……不过,另一面,私塾先生毕竟不像农民那么单纯,这也并非毫无凶险的稳招。但在目前也再无其他办法了。

现在是利用夜色的掩护,在一个独立草房里请老先生来商量。章主任是位老同志,有一定文化,又有丰富的革命斗争经历,他一边同老先生谈着,一边仔细观察,感到尚可信赖时,才把相求之事说了出来。谁知老先生倒相反盘问起他们夫妻来。

“你们信得着我吗?”

“信得着,当然信得着。”章主任忙说。

“请问夫人是哪里人?”

“她是河南确山县人。”章主任代答。

“请夫人近前赐教。”老先生好像不满意章主任的答话。

“大叔,我们母子要累赘您了。”章主任爱人赶紧过去说。

“夫人读过几年书?”

“师范学校毕业。”

老先生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亮,仔细看了看她和怀中抱着的孩子,看样子已有准备接受的意思,但他环视一周,见我和警卫员站在门口,便转过身去冲着章主任说:“老夫与贵军素无接触,与长官更是素昧平生,此托妻寄子之事非同寻常,乃人间之最大的信赖,万万儿戏不得。请原谅老夫为人耿介,不敢承此重托。”说完后,毫无商量余地,匆匆忙忙起身走了。

这回可好,不用你信着,你信得着人家还不干啦!

这把侦察科长弄得很尴尬,章主任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措。没有办法,章主任爱人只好带着孩子随军突围,我和警卫员都准备随时帮她背背孩子,可谁知部队刚向突围方向转移的一天晚上,章主任爱人和孩子突然失踪了。我们问章主任,他竟吞吞吐吐地说在路上叫一家老百姓留下了。咦!这真怪,上次费那么大劲儿未办成,现在在行军途中竟轻易地留在一老百姓家了。章主任没有详谈,我们也不便深问。

解放战争进行得意外顺利和迅速,被国民党军队占去的解放区不仅恢复而且急剧扩大,国民党能统治土崩瓦解,原来的解放区都已成了巩固的后方。这时我被派去原来的解放区执行一项公务,临走时章主任托我把他的爱人和孩子带来。

“在哪里?”

“就是你见过的那位教私塾的杜先生家。”

这搞的什么鬼?怎么还隐蔽在他家了,而竞到这时才告诉我,真有点让人琢磨不透。我心里满不是滋味,特别是一提起他我就感到一股酸溜溜的冬烘味道。

我办完公事,又跑了两天山路才找到那私塾先生的村子,可却扑了个空。人家都说杜先生举家搬走了,有的说不太清楚去向,有的则说可能进了县城,至于在县城哪里就更说不准了。这里离县城很远,而且道路崎岖,村里人都难得进一次城的。没办法,我只好又跑了两天山路赶到了县城。受人之托就得忠人之事,何况章主任又是我的顶头上司,万一他爱人和孩子有个差错,我连找都未找,就有点不够同志的情谊了,回去也不好交代。

到了县城上哪儿去找那个老冬烘呢?我想只能先到县委说明来意请求帮助,然后再在城关里打听。

县委在一个大院子里,乱乱哄哄,也热气腾腾,一派开辟新区的繁忙、紧张气氛。没想好该先问谁,我一头就闯进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

啊!我一下子防住了。简直有点像变戏法似的,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竟是我要找的那位私塾先生。我揉揉眼睛,一点也没有错。他那山羊胡剃去了,脸色也红润了,人比那时精神多啦!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左右,哪像个满口“老夫”“老夫”的五十多岁的人呢?哪还有那股酸溜溜的冬烘气味呢?

天哪!千真万确他就是我们这里的中共县委书记。

“老杜同志,你这个私塾先生装得可真像啊!”

我忍不住甩出了这么一句赞美之词,其实话里也不无点酸味。

“哈,哈……”他笑了起来,就更显得年轻了,他过来拉住我的手说:

“你来得正好,我正在打听你们部队的行踪,准备派人送他们母子回去呢。”

这时我不免质问他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不收,后来又偷偷摸摸在半路上接了去?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小老弟,我们这钻在牛魔王肚子里的人,不得不一百个小心,如果那次你和警卫员不在场,也许我就把她领走了……”

嘿!典故在这儿,闹来闹去,问题还出在我身上,他这个装模作样的私塾先生,想得可真细啊!我忍不住又甩出去一句带点酸味的赞美之词:

“老杜同志,你可比孙猴子还多个心眼呀!”

“不,小老弟,这在当时就是纪律。”他正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