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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9章

“啊?”我回过神来:“突然有事才回来,没来得及准备。”

“我不喜欢突然这个词,”司机说:“好像每一次突然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是好事情。”

“是啊。”我疲倦地倚在座位上,深深觉得有很多难过和震荡根本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人类可以发明火车、发明飞机去缩短人与人的距离,却无法缩短生与死的距离。金枝到上海后一直在失眠,医生便开了安眠药给她,没想到她一直攒着,攒了一个学期,至少一整盒,她全部吞了下去。以前我们开玩笑时讨论到自杀,我觉得跳楼比较浪漫,因为可以体验一把飞的感觉。金枝却觉得吞安眠药比较好,她的理由是:不痛,也不会死得很难看。

“小心你连尸体都拼不起来噢!”当时她这样对我说:“我这种就比较好,像睡着了一样。”

但她说错了,实际上吞安眠药自杀的人脸会变成青色,十分可怖。康斯形容看到尸体的那一刻,他说:“好像连空气都变成了那种青色,房间里的味道很浓,开着暖气的缘故。是那种……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

头一天他们吵了架,第二天康斯想要道歉,到她家时陶潜对他说金枝还在睡觉。他们在门外喊了几声,没人应,只好推开门——那时她已经死了。

陶潜后来揪着康斯的领子质问道:“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跟她吵架?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你快告诉我你把她怎么了啊!”

他整张脸都是暴戾的,那种暴戾与其说是来自于生气,倒不如说是因为悲怆。松树和瘦人立即上前把他们拉开,康斯始终都不辩解,低着头,面无表情。我不确定金枝自杀是否与他有关,但看得出来他充满内疚。

陶潜用手捂住脸,忽然暴发出了巨大的哭泣声。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成年男人可以哭成这样,像是被一只大锤子狠狠地砸到了脚。那哭声令我们听了都无比难过,好久后我才上前搂住他的肩膀哽咽道:“叔叔请不要这样,冷静一点……”

他转过头来看我,茫然地问:“你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明白你们这些小女孩都在想些什么,怎么可以抛下亲人去另一个地方?”

他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泪痕。可是我回答不出他的问题,事实上我的困惑并不比他小。

死亡,就像是一部播得好好的电视机,突然被人拔掉了插座,顿时所有的音像和声音都消失。也许并非是那么好看的电视,可是不能够接受这种突然的停止。电视之外的世界还在继续,人群、风、街道、云,一切都按照往常的模式在进行,惟独那部电视机不能继续运行,令观者混身不自在,电视机丢弃了时间,而时间丢弃了看电视的人——还活着的我们。

我从未想过参加的人生第一场葬礼是好朋友的,电影里的葬礼常常都带着诗意,一个墓碑,三五亲友,牧师、鲜花。而在现实中火葬场甚至需要预约,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前面还有十几具尸体要火化,我们还要再等一会儿。我很惊讶每天都有这么多人突然离开,在这里生命似乎不值一提。

风很大,我们都穿着黑衣。没有人哭,也没有撒纸钱之类的风俗。陶潜恐怕也没有经验,我们一行人默默地看着金枝的身体被推进去,不久又变成一个罐子被送了出来。陶潜抱着那个罐子,眼睛空洞地盯着它看。我要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接受了这个事实,金枝死了,我少年时代唯一的同性朋友金枝,她死了。

眼泪潸潸地落了下来,连我自己都不能控制。我用手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康斯还是看到了,他迟疑一下走了过来,伸出手将我揽进怀里。我拉着他的围巾档住面孔,就这样默默哭泣了十多分钟。

那么金枝,这就算是告别了,以沉默以泪水,以悲痛以哀伤。

之后松树他们送陶潜回家,而我和康斯决定去吃点东西。只剩下两个人时我才问他:“说真的,你们为什么吵架?”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她的情绪很不稳定,常常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跟我吵。”他说。

“你知道她情绪不好,何必跟她吵呢。”

“你们都怪我。”他点了一根烟,又递给了我一根。我们边走路边抽烟,在三城的街头,这不是很容易见到的画面。这是新春过后的第几天?马路上到处都是残留的鞭炮碎片,看起来格外颓败。康斯过了很久才说:“不过的确是我害死了金枝。”

我转过头去,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继续说:“吵到最后我很累,她又不肯放我走,我已经失去了理智,对她说我从来没有爱过她。”

一群小孩互相追逐着从我们身旁跑过去,我看着康斯,康斯也看着我,我一字一顿地问他:“你为什么要跟她讲这种话?”

只有同为女生的我才能明白这句话有多大的杀伤力,如果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这样对我说,恐怕我也受不了。但是康斯说:“我说的是实话。”

他没有表情,讲话也没有语气。我忍不住揪着他的领子问道:“既然这样当初你为什么又要答应跟她在一起?你给了她希望又怎么能亲自把这希望毁了?你怎么可以骗她!”

他掰开我的手,静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道:“听完你就明白了。”

他的手心里躺着一盒很旧的卡带,是英文磁带。我不肯接,他把它塞到我的口袋道:“如果我亏欠过她什么,听完这个你大概也明白了。小宝,我没有你想象中伟大,而她真的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好。说得难听一些,有些事情是她咎由自取。”

说完他丢下我走了,我拿着那盒卡带回家,翻出读书时用的随身听,将磁带插进去,摁下“play”键。当时我心里想,其实无论听到什么我都不会原谅康斯的,但听到里面的内容时,我还是愣住了。

一开始是很嘈杂的说话声,听得出是在课间,康斯对着复读机一遍遍地矫正发音。他的英文念得很好,旁边有女孩子的笑声。不久有人叫道:“康斯,你女朋友来找你啦!”是一个调皮的男孩的声音,大家哄笑起来。

康斯应该是忘记了关复读机,所以金枝的声音才会被录下来。我听到她说:“康斯,你还是接受我吧。”

“我说过我对恋爱没什么兴趣,再说已经高三了,我不想影响学习。”这是康斯一贯的理由,金枝曾为此苦恼过很久,因为听上去实在无懈可击。但这一次金枝说:“正是因为高三了,我才来跟你说这个。毕业之后我们就要分开了,一想到这个我就很难过。我已经喜欢了你这么久,你却施舍我一点感情都不肯。如果我今天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那也是你逼的,你听着康斯,如果你还继续拒绝我的话,我也许会做出一些什么事情让你后悔。”

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里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感。我第一次听到金枝用这样的语气跟康斯讲话,而康斯大概听到过不止一次,他带着冷笑问:“比如什么事情呢?像上次你对付林丽那样吗?你以为我会怕?”

林丽是当年给康斯写情书,被金枝打过的那个女生。

金枝忽然笑了起来,她说:“打林丽你也许不会伤心,打你我又不舍得,可是如果是你在乎的人呢?又会怎样?”

“比如呢?”

金枝轻轻地吐出一个名字来:“小宝。”

我怔住,大脑继续一片空白。

耳机里也是静默,上课铃声突然响起,众人尖叫着回到座位,金枝的声音几乎被淹没掉,但我还是听到了,她说:“你想一想吧,不要觉得我是跟你开玩笑,我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接着是老师的讲课声,哗啦啦的翻书的声音。康斯一直没有关掉复读机,直到电池没电了,声音自动停止。

我将磁带倒了回去,又听了一遍,还是不敢相信,于是再倒、再听、再倒、再听。

但耳朵告诉我我没有听错,金枝说的那个名字的确是“小宝”——我。

我最好的朋友,以我来要挟另一名最好的朋友,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我想了很久,突然大笑起来,康斯说得对,我比我自认为的还要傻,金枝的确没有那么单纯。想起上次金枝打完林丽又后悔的表情,当时康斯决心同她绝交,她跑来恳求我帮忙,拉着我的袖子可怜巴巴地说:“小宝我求求你了,我也不想的,我只是太喜欢康斯了。你帮我跟他说,让他原谅我好不好?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你见过饥饿的小狗吗?那种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在饿的时候瞳孔会变成雾一般的朦胧。那种眼神让无数善良的人们给它们食物、收留它们。金枝当时就是用那样的眼睛看着我,其实不必的,她不用装出这幅可怜的样子我也帮她,因为我当她是朋友,她想要的事情如果我能够办到我都不会拒绝。

而我的朋友却是这样对待我。

电话响了起来,是康斯打来的。他问:“怎么样?听了吗?”

我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他看不到,于是“嗯”了一声。

他说:“现在你明白了吧?当初我为什么要答应她跟她交往。我本来想熬过高三就好,谁知道她跟着我一起去了上海。在上海我故意冷落她,准备一到时候就跟她分手,结果她突然得了抑郁症,医生说她不能受到打击,我只能一直拖着。”

“但你还是打击了她。”我说。

“比起她给我的打击,这又算是什么?”他苦涩地笑了一下,然后问我:“我们以后……大概不会再见面了吧?”

我沉默,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回答的。

“最后一个问题,”我说:“为什么你要答应她?你当真觉得她会把我怎么样?”

他顿了一下,才回答:“不是因为这个,不是因为我是好学生就怕这种三流的手段,也不是因为金枝认识很多小混混,而是因为——”他说:“因为那个时候我喜欢你,她一直都知道,所以才以此来要挟我。我也不是很相信她真会把你怎么样,但因为喜欢你,还是会担心。”

康斯喜欢过我?是什么时候的事?金枝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他忽然笑了,道:“你瞧,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惟独你不知道,可见你的心思根本没有放在我身上过。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从小就认识的好朋友而已,对当时的我来说你却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想要对付一个人,就要拿他最心爱的东西去惩罚他,金枝深深明白这一点。”

我要花好久的时间才能消化掉这件事情,然后问:“那么现在呢?”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说。

他对我的喜欢没有了,我们的友情也没有了。他自己承认他害死了金枝,我又该怎样跟他相处下去?即便听完这段录音后我跟金枝的感情是否该定义为友情都有待商榷,但,我们的确是亲密无间过的。

金枝送了我们一份大礼,让我们可以轻易结束这么多年的感情,嘿,她真厉害。我不无讽刺地想。

“再见,康斯。”我说,然后放下电话去睡觉。

我一生之中从来没睡过那么长的觉,整整三天三夜,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上窗帘沉在梦里。我梦到了很多东西,但没有梦到过金枝,也没有梦到康斯。曾经有人跟我说过,深度睡眠是潜意识想要逃避现实,如果这句话可信的话,那么我就是在逃避现实。

但现实不肯放开我,第四天我的被子被人拉开,我爸用力地把我打醒叫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靠,如果不是侧子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在这里!你睡了多久了?快起床!”

我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尖叫:“好痛!”

“你还知道痛啊?我还以为你死了!”他一脸凶相,不知道是因为我没有通知他而生气,还是因为我睡了这么久而生气。我不耐烦地从床上跳起来拉开窗帘,阳光猛地照射进来,刺得眼睛生疼。我用手捂住脸,再向外看的时候才发现院子里的树抽了新的枝桠,春天来了。时间并没有因为任何人而稍作改变,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四季更迭,云起云落。

嗯,现实。

现实就是在你高兴时突然打你一拳,在你失落时又送来鲜花的东西;现实就像一面哈哈镜,你在里面看到的自己的影子不是你所了解的那个,它比感情更荒诞,比理智更加清醒。现实是被塞在抽屉角落的小物件,它其实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你没有注意过罢了。

从那一天开始我决心跟现实好好相处,我们会成为朋友吗?我不知道。

不过我们不再是敌人了。

我的生活在2004一年陷入彻底的寂静,那种静,就像是沉在海底行走一般,悄然无声,亦漫无目的。偶尔抬起头能看到光,也会觉得十分遥远。巨鲸从头顶缓缓经过,带着一种很厚实的现实感。我开始好好地上课,无论专业课或公开课,只要有兴趣都抱着一堆书本从一个教室赶往另一个教室;在课堂上我总是坐最后一排的位置,不与周围人讲话,也没有人上来搭讪;课余时间几乎全被绘画占据,我画了一张又一张,内容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到最后竟然有上千张!清和翻看那些画的时候说:“我觉得这些画可以投稿给杂志社啊。”

“什么?”我茫然地抬起头来。

“我是说,你可以给杂志社画插图的,现在这种笔法幼稚造型简单的绘画很流行呢。”

“哦。”我又把头埋进画册当中。

清和皱眉打量我,走过来敲敲我的桌子道:“喂我说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