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山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掏出银行卡照抄了一遍。侧子收好纸条道:“那么再见。”
说完她以一个优雅的姿势拎着小包转身走开,我愣了一秒跟上去,走出去好远后看到山羊还站在原地,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小声问侧子:“你真要帮程嘉南还钱?”
“肚子饿了,找个地方吃饭先。”她说。
冬天是最适合吃火锅的季节,侧子的胃口比我想象中大。我看着她把一盘盘青菜和肉倒进沸腾的锅里,隔着热气,她的表情模糊不清,却有一丝哀伤的意味。等所有的东西都倒进锅里后她才点了根烟说:“我离开北京时程嘉南给了我三万块钱,我当时想也没想就收下了,没想到他去借高利贷。”
我愣了愣:“你怎么确定他给你的就是他借的?”
“还用问么!他一毛钱存款都没有,不可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的!我也傻,真的就收下了……那时在程嘉南那里受不了少委屈,再说跟了他那么多年,总觉得拿点补偿也没什么不对。”她用力地吸着烟,轻声说:“我不喜欢他这样,他这个人,遇到事情从来都不跟人讲,自尊心强得很。”
我沉默,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那年你跟我说他欠高利贷我还没想起来,刚才山羊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了。”她突然伸出胳膊叫道:“服务员,来瓶二锅头!”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不开心。她说:“我讨厌欠别人的。”
我说:“他是真心爱过你的,他跟我说你走了以后他的世界就像是蹋了一样,连该做些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我好我当然知道,我又不傻。有一段时间我们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但如果有东西吃他会全都让给我。我又何尝不是真心爱过他?大老远地跟他来到北京,什么都不顾了。可是他太让人失望了,刚到北京时还认真地组乐队什么的,失败后就开始消沉。我劝过他,唱不了歌也可以做别的,但他不肯听,宁可天天在家里喝酒……我是个现实的人,我喜欢漂亮衣服喜欢车子喜欢房子,而他根本瞧不起这些,我们只好分道扬镳。”
我静默地听着,这些我没有参与过的部分,或许对程嘉南来说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在离开三城后的两年里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想问当然还是有办法的,但问来了又能怎样呢?我最多也只是“知道”而已,我没有参与他的过去,那么,大概也无法参与他的未来吧。
所以他才会一次再一次地离开我,如果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我难过起来,忽然想起我们在巷口吃饭时说过的话:“这顿我请好啦,等我没钱吃饭时你再请我。”
就像一个约定,可是你不给我实践的机会,否则你会知道我也是能够担当的姑娘。
服务员把酒拿了过来,侧子倒了一杯饮尽,又说:“我其实挺佩服他的,这年头,想按照自己的理想去生活的人不多,可是我做不到啊。我从小就受够了穷日子,发誓将来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他的理想是钱就好了,我相信他是那种如果想赚钱就一定赚得到钱的人。”
我依旧维持沉默,不知道怎么加入这个话题,我知道的太少了。
侧子突然抬头问我:“那个西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抛下你跟别的女人走?”
“不知道,”我低下头去:“西西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儿,我知道程嘉南很喜欢她,但那种喜欢比较像哥哥喜欢妹妹……他们认识很久了,好象西西一直很照顾他。”
侧子凝神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怎么办?”
这种对话就像是一个女人在安慰另一个被男人抛弃的女人,事实上也的确是。可我不想拿出一幅怨妇的姿态来,于是笑着说:“能怎么办?该做什么做什么。如果他想回来自然会回来,如果不想……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虽然是不想,结果讲出来还是怨妇的口气。侧子隔着桌子按住我的手道:“小宝,你真是个傻女。”
“是啊,都傻了这么多年了,改不了了。”
“嘿!”她笑了:“刚认识你时你才屁大一点儿!”
“那时你也老不到哪去。”我说。
“现在倒是真的老了。”她接上去,感慨道:“真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走的,好象什么都没做过,一眨眼就老了。”
我望着她,忽然忍不住问:“你说,他真的喜欢我吗?”
她怔了一下,才很认真地说:“小宝,程嘉南不是那种会骗女孩子感情的人,他说喜欢,那么就是喜欢,你要相信他。”
“那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不肯让我分担他的烦恼呢?为什么一声不响……就丢下我离开呢……”我把想问他的问题都抛给了侧子,侧子很温柔地笑了起来,她说:“他是那种如果喜欢一个人,就希望对方一切都好的人。他不可能把这些问题讲出来让你跟他一起烦恼,事实上你也帮不了他什么。”
“我……”
“别想太多,”她打断我道:“相信我,也相信他,耐心一点,他会回来的。”
我沉默下来,她示意我别担心,说:“吃东西吧。”
侧子绝对是海量,一个人喝光一瓶二锅头,走路还是稳稳当当。我盯着她细细的高跟鞋,心里除了佩服再无其他。她在三城那间店里的衣服都是在北京拿的货,还要再待几天。学校还未开始上课,宿舍楼停止供暖,冷得如同冰窟一般,我只好跟侧子住在附近的酒店里。在北京的那些天我都陪着她东逛西逛,看到好看的衣服她就买下来,小部分自己穿,大部分准备拿去卖。她是一个相当精明的人,砍价功夫一流。如果跟着她的是清和一定能学到不少,可惜我对此毫无天才,嘴笨得很。
不久之后她要走了,我送她去机场。临走时她说:“小宝,海格向我求婚,你说我答不答应他呢?”
我立刻跳了起来:“当然答应,海格是很好的人!你千万不能错过!”
她笑了一下,又困惑地说:“可是总觉得这幸福来得太轻易,反而很不真实。你知道的,我的生活一直都很混乱,最近几年才安顿下来。当然我是喜欢海格的,可是像我这样的女孩……”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尖叫起来:“我告诉你,你比你想象中的厉害多了,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面闯,说起来海格还不见得比你强呢!快忘掉那些不愉快,迅速嫁给他!”
“真的?我会得到幸福?”
“真的,任何人都有机会得到幸福。不过如果你不抓紧机会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她笑了起来,道:“那我就答应好了,你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当然,不过你得挑个我不用上学的日子才行啊。”
“嘿,以你的时间为主。”她笑得很开心,然后又拉了拉我的手道:“相信我,你将来也会幸福的。也许不是程嘉南,是别的什么人……但一定会幸福的。”
“我相信。”
“所以,加油吧!”
她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在回程的路上我听到飞机轰鸣的声音。天很蓝,是一种很难得的蓝,像是一块脆生生的饼干,似乎用手一戳就会破掉一般。阳光薄如蝉翼,我用手指在车窗上画着不知名的图案。仿佛每一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金枝、侧子……那么我的幸福又在哪里呢?
其实我并不期望幸福这种东西,它太虚幻了。我只希望能跟程嘉南两个人在一起,安心地生活就好。可是程嘉南……你在哪里呢?
我一个人在冷清的宿舍里住了三天,裹两层被子,还嫌不够,干脆买了个电暖炉回来。冬日的校园看起来格外寂寥,空无一人,也没有草,也没有树,也没有花。就像一幅没有颜色的图画,很是荒凉。但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一个人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个人去吃东西,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校园抽烟。一个人过了情人节,我花了五十块买了一朵玫瑰送给自己,三天后它开始枯萎,接着又谢了。
程嘉南始终没有信息,西西也没有。侧子跟海格已经在筹备婚礼的事了,父亲则继续忙着赚钱。时间的指针就像是被定住了,永远停在某一刻。离开学还有十几天,我看着窗外发呆,想了想,摊开一张白纸开始画画。我的画很不专业,看上去就像是儿童画的一般。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画画的乐趣,一条街,一个人线条简单的人影子,路灯,雨。
画完之后又在旁边写了一行字:这是你离开的时候。
我把画涂成了深深浅浅的灰色,看上去相当哀伤。虽然技术不佳,不过倒是很有意境。我很满意地把它收起来,决定以后一有空就画几张。有事情做总比闲着好,认真做点什么的时候,思绪就全部集中在这上面,就像是蒲公英有了根,很充实的感觉。
也或许是我不敢停下来,因为我知道一旦闲下来我就会想起他。
想起他,所有的快乐都会变成不快乐,世界离我而去,只剩下一个荒漠的影子。那个影子就是我的感情的全部意义,飘渺又虚空,我抓不住,摸不着,又无限痛苦。
然后我出门去吃饭,学校附近有一家很好味的快餐店,里面的三明治很好吃。我坐在路边,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打量经过的人。天渐渐黑了,我又裹紧了衣服回学校。已经二月中了,天还很冷。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常都冷。
电话响了起来,是康斯打来的。我接起,尽量用很开心的语气同他打招呼:“嗨康斯!”
那边却静默许久,才说:“小宝,金枝死了。”
我顿住,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什么?”
“金枝死了,是自杀。”他一字一顿地说,像是背着重担走的人,每一个字都那么沉重。
金、枝、死、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金枝是在大年初二那天,她约我出来吃饭。我们去了读中学时常去吃串串香的小店,桌子中央有一只大锅,我们从柜台上挑选了很多新鲜的蔬菜丢进去,吃一个下午才花了二十块钱,很是高兴。
即使是寒假,店里也挤满了学生。他们叽叽喳喳地围坐在一起聊天,看着他们,我很想走过去说:“喂,我是你们的学姐呢!”
才毕业一年,我却觉得已经过了好久。金枝吃东西很慢,我问她:“怎么样?春节过得还好吗?”
“老样子,还是在Take过的。”
“春节还营业?”
“是啊,而且客人比以往更多。”金枝笑了起来:“看样子大家都不喜欢过春节。”
“我倒是很喜欢,”我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就觉得很高兴。”
她发了一会儿呆,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在讲什么,然后说:“昨天我梦到我妈妈了。”
我愣了一下。
她是个孤儿,据说她母亲刚生下她就跑了,是陶潜一个人把她拉扯大的。她说:“我从来没见过她,连照片都没有见到过。我问爸爸她是个怎样的人,他只是说很漂亮。可是我昨天梦到的那个人却很丑,不对,不是丑,是很可怕。”
“可怕?”
“嗯,一张青色的脸,眼睛发着蓝色的光,像劣质电视剧里的女鬼形象。她对我说她是我母亲,让我跟她走。可是我很害怕,一直跑一直跑。梦的场景很奇怪,是在一个洞穴里面,那洞穴就像是没有尽头一样,我跑了很久,直到醒来后都觉得很辛苦,就像是真的跑了很久一样。”她的声音低低的,但是很平静。
我拍拍她的手背道:“只是一个梦而已。”
“但这是我第一次梦到母亲的形象。小时候经常想,哪怕再梦里见一见她都好,可是很奇怪,从来都没有梦到过。”
我想起我的母亲,自从她再婚后,其实我也没有梦到过她。她就像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我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金枝托着下巴望向窗外,目光里满是茫然。康斯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她得了抑郁症”。
我说:“不要想啦,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想的。”
她转过头来,我徒然愣住。那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眼神,她的瞳孔无比漆黑,却又空无一物。我心里一沉,忽然她的眼睛又焕发出原有的精神来,她对我轻轻笑了一下,道:“走吧,该回家了。”
街头很热闹,到处都有放鞭炮的人。前几日刚下过雪,很多小孩聚在一起堆雪人。我们到曾经的福禄广场转了一圈,接着到了take酒吧。她说:“我们进去坐一会儿吧。”
但是我跟父亲约好了一起吃饭,只好说:“不了,我爸一个人在家,我不回去他会很孤单的。”
“那好吧。”
我朝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开,走出去不远忽然又听到她叫我:“小宝!”
我回头,看到她冲我笑。她笑起来很好看,像个小孩。我一直都觉得金枝很可爱,尤其是鼻子两翼的雀斑。那一天我还看到了她的酒窝,在右边脸颊,很轻很浅。奇怪,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有酒窝。我一直看着她等着她开口说话,但她却只是笑。她穿着蓝色的毛线裙子,底下是棕色的小皮靴。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看她看得太久。我问:“怎么啦?”
她摇了摇头,转身推开了Take的门。
我困惑一会儿,接着便离开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那一天她一定是有话想要对我说的。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有的,否则她不会叫住我。
也或者她那时就做好了决定吗?
出租车开往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