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了,可秋老虎还厉害着。
牛二躺在家里的凉椅上乘凉,他躺的姿势很特别。上身一件汗衫,透出强壮的肩膀。下身一条短裤,赤裸的双脚跷在一条小板凳上。双腿张开,从门口吹进来的一股风就钻进牛二的短裤里面,对他进行着舒坦的骚扰。两条手臂从凉椅两侧沉沉地垂挂下来,指尖刚好接触地面,吸着地面的凉意。正在昏昏入睡的时候,李好人满头大汗地闯了进来,对牛二说:李、李老爷子死了!
李好人是李家沟村民组的组长。他是上一届的村长,原名李号仁。他为人特别老实,当干部也不知道使心计,大家就把李号仁叫成了李好人。他和胡支书共事时,胡支书嫌他“窝囊”,就在换届选举前让牛二在村民大会上揭发他在村务管理中的“猫腻”,把他赶下了台,由牛二接替了他的职务。但李家沟村民组的村民,又把他选为了组长。
牛二听说李老爷子死了,就从小板凳上收回双脚,接着坐直了,才问:什么时候死的?
李好人说:昨天早上咽的气。
李老爷子患的是中风症。他有五男三女,除老大李明才在村里守着土地务农以外,老三在省里一个要害部门的要害岗位上做处长。去年回家看李老爷子时,县里的头头脑脑跟了一大帮。县长那次因工作忙没来,可听说走的时候,县长亲自设宴给他饯了行。老五是县公安局一个科长。老四在县财政局做股长。最小的女儿李明燕,托了几个哥哥的福,在县里经营了一个大娱乐城。
牛二说:不是说他在省上当官的儿子,给他买了几万块钱的外国药回来吗?
李好人说:是呀,前不久才买回来,可还是没救活他的命!
牛二说:药能治到病,却不能买到命!阎王爷要他的命,哪怕他家里当官的再多,钱再多,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死就死了吧!
说到这儿,牛二一下想起什么了,眼里放着光,看着李好人说:这不是好事吗,啊?你不是就可以完成一个火化的指标了吗?昨天死的,还不快叫他们家里人,把他送到火葬场去!
李好人垂下了眼帘,哭丧着脸说:我正是为这事才来找的你呢!
牛二问:怎么了?
李好人说:人家子女不同意火化!
牛二瞪大了眼睛,说:他们不同意怎么行?这是政策!
李好人说:人家就是不同意嘛!
牛二说:为什么不同意,你倒说说!
李好人说:不同意就是不同意嘛,还有什么说的!
牛二有些生气了,说:那你是干什么的,啊?他们不同意你就算了?
李好人说:我怎么就算了?我去做工作,说火化是上级的政策,每个人都要执行!可人家怎么说?人家说,什么政策,我爸不火化就是政策!又说,都是一个姓,一笔难写两个李字,你最好不要来管这事!明说,我爸不火化,是经过上面同意了的,哪个要管,叫他们直接去找上面的部门好了!我问他是上面哪个部门同意了的?他们说,你怎么是个猪脑壳!你要是脑袋里糨糊灌多了,就到外面院子里去清醒一下!我不知道他们这话的意思,到院子里一看,这才明白,院子里摆的那些花圈,全是县上一些部门和领导送的!乡上刘书记送的花圈,也摆在那里……
牛二打断了李好人的话问:有没有管火化这个部门送的花圈?
李好人说:有,我专门看了的!
牛二说:这么说,乡上、县上都知道李老爷子死了哟?
李好人说:不知道会送花圈?
牛二就不说话了,重新躺在椅子上,还把眼睛闭上了。
过了许久,牛二才懒洋洋地问:李老爷子在省里当大官的儿子回来没有?
牛二问这话时,也没睁眼,像是很疲惫的样子。
李好人说:没有,听说两口子出国去了!老爷子的其他子女,公安局的、财政局的,全都回来了!
牛二动了一下身子,说:狗日的,就像唱戏一样,主角还没出场,就是这个样子!要是他在省里当官的儿子亲自回来了,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
又问:县长送花圈了吗?
李好人说:花圈很多,我也没仔细去看,不知道送没送!
牛二说:好了,我知道这事了!
李好人说:那、那火化的事……
牛二又有些生气了,说:我说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啊?
李好人有些不明白,说:我、我怎么了?
牛二说:你脑子怎么转不过来弯子?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不过石头,这事不是明摆着吗,啊?
李好人说:死人就停在他大儿子的堂屋里,是明摆着,可究竟火化不火化,你说明白呀!
牛二气得站了起来,顿了一下脚,说:说你是猪脑壳,就是猪脑壳!你还要我怎么明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管这事的部门和乡上都没有过问这事,你还管这事干什么?
李好人嘟哝地说:可、可要是完不成火化任务,你不、不要责备我哟?
牛二说:完不成任务把你拉去剖背!
李好人还是一根筋地说:你说过,天王老子都要送去爬高烟筒的!如果我隐瞒不报,还要给处分。我可是来给你报了的!
牛二气得又顿了一下脚,气得瞪圆了眼睛,指着李好人说:哦,原来你是怕承担责任啊!你呀,你呀,你这一辈子吃亏就吃在太老实上!是的,我说过这话,可我牛二算什么东西,啊?上面说话都当放屁,我牛二的话,裁缝的脑壳,还能当针(真)?你就当我也是吃锅巴放胡屁不就行了!
李好人听了这话,才不再钻牛角尖了,说:好嘛,只要你不处分我,我不管就不管嘛!哪个还想捉个虱子在头上痒?
说完,就转身走了。
没走几步,李好人又回来了,对牛二说:牛支书,我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牛二说:你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
李好人说:我这话可是为你打算!
牛二说:什么话?要说就干脆点!
李好人于是就小心翼翼地说:县上、乡上的领导都送了花圈,我寻思着,村上是不是也送个花圈什么的?
牛二说:你的意思是想叫我也去巴结李老爷子那些当官的后人?
李好人又说了一句:我可是为你着想!
牛二气愤地说:我倒想去舔这个肥,可人家说不定还会嫌我舌头粗了呢,拉倒吧!
李好人一下不好意思了。
牛二见了,就又忙对李好人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想想,我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戴着草帽亲嘴,我们之间的距离差得太远了!你回去吧,我谢你的好心了!
李好人这才走了。
牛二等李好人走了,又躺到凉椅上,恢复了原先的姿势,心里说:狗日的!硬是像那天组长们说的,我们还没有软,他们这些龟儿子倒先软了!这政策真是成了稀泥巴里打桩桩,深得也浅得呀!还给我们定指标,下任务,个任务呀!
想着,牛二睡意上来了,这次真的迷糊过去了。
正迷糊中,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牛二又一下惊醒过来了。
牛二一看,原来是李老爷子的大儿子李明才,身上披着长孝,站在大门外。见牛二醒过来了,立即双腿跪地,向牛二磕了一个头,站起来,才往门里去。
这是当地风俗,家里死了人,丧家要求人办事,进人家屋前,要向人家磕头。
牛二见李明才年纪一大把了,还给自己磕头,虽是风俗,但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就急忙走出来,迎着他说:磕什么头嘛,我也不信那些!我也是刚听说老爷子过世,怎么样,都安排好了吗?
李老爷子是喜丧,所以李明才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悲戚的颜色。他说:安排是安排好了,可是有一点事情,要麻烦支书去帮我们解决一下,你人大面大嘛!
牛二问:家里有什么事要我去解决?
李明才说:还不是为老爷子的丧事!
牛二又问:丧事怎么了?
李明才说: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人家说子女多是福气,我看也不完全对!
牛二说:你究竟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就直说好了!
李明才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你知道,我爹活了八十五岁,我们湾里活八十岁的人不多,是喜丧!又有这么多子女,都说他命好!咽气的时候,儿辈、孙辈、曾孙辈、曾孙孙辈,老老少少几十口子,把他的屋子都差点挤爆了。你说,我们要不把他的丧事办隆重些,怎么对得起老爷子?
牛二忙说:那是,那是,该隆重,该隆重!
李明才接着说:我们原先商量,我们有八兄妹,就决定让老爷子在家停放七天,做七天法事,加上出门这一天,正好八天,我们兄妹一人管一天,免得谁说闲话……
牛二听到这里,以为李明才就是为这事找他,就打断了他的话,说:你们兄妹,谁个口袋里掏不出几万块钱来,何必那么斤斤计较?
李明才说:那倒不是!可这个时候,是表示对老爷子孝心的时候,谁也不想让别人说三道四,是不是?我找你还不是为这事!
牛二就不明白了,说:那是为什么事?
李明才说:支书你不要急,听我慢慢说嘛!我们原先以为做七天法事就行了,可没想,我们的决定刚做完,我那老大,你知道的,就是在他三爸那里包了工程的国伟却说:你们兄妹一人管一天我没有意见,可我是长房孙,爷爷从小疼我,我不为爷爷尽点孝,心里难过!再多加一天,算我的!他这么一说,把老爷子孙子一代的人,都将起来了,谁又肯落后呢?于是二十多个孙子孙女都说:也为我们加上一天!说完,全都要我这个老大做主,说有事问大哥,有风吹大坡!你说,我该怎么说?下一辈人有这份孝心,我能说不行?我就说:好嘛,你们爷爷临咽气的时候,要我们把他的丧事办隆重些,那就这样办吧!我就叫曹阴阳算出殡的日子,曹阴阳把老爷子的后人数了数,然后掐指算了算,说:正好,二十五号卯时是黄道吉日!就定了在二十五号卯时出殡……
李明才说到这儿,停了下来。
牛二就说:这不就行了吗,还有什么麻烦的?
李明才说:出殡时间是定下来了,可围绕丧事怎么办,大家就各说各的了!
牛二说:怎么各说各?
李明才说:丧事怎么办,支书你是知道的,都有现成的规矩!不就是阴阳开路,做道场,晚上闹夜,请人唱孝歌这些吗?
牛二说:是呀!
李明才说:就是呀!可我这么一说,我那幺妹就不干了,说那可不行,哥!都什么时代了,还唱孝歌?怪难听的!我说:不唱孝歌唱什么?幺妹说唱流行歌曲呀!还说,哥,不瞒你说,我早就和我那些朋友说好了,爹死后,请他们来唱流行歌曲,还把电声乐队带来!我一听,生气了,说她是胡闹,连祖宗的规矩都不要了!可她说现在中央都在提倡与时俱进,办丧事也该现代化!还说,凭那几副破嗓子,要把爹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是做梦!几个破喉咙老嗓子,哪里能够和电声乐器比!我想爹刚刚闭眼,就不想和她争。我征求大家的意见,哪知我这一征求,年轻人都支持他们幺姑的意见,包括我的孙媳妇在内,都主张请流行歌手和电声乐队,你说怎么办?我要答应了他们,就坏了规矩。再说,那流行歌曲,尽是哥呀妹的,爱呀情的,你说在老爷子的丧事上,唱这些歌,成什么体统?
牛二说:是有些不好!
李明才接着说:这还不气人,我问他们扎不扎牛头马面?你猜我那妹子怎么说?
牛二说:怎么说?
李明才说:她说扎那些干什么?我说:不扎牛头马面扎什么?她说扎电视机、冰箱、汽车、别墅!我又生气了,说你还给老爷子扎二奶不扎?你听她怎么回答我?她说为什么不可以?都什么时代了,还那么旧脑筋!我说我就知道你会那么说!那些年轻一辈见我动气了,就说二奶可以不扎,但给老爷子扎两个女秘书,还是可以的,难保老爷子到阴间,不当个官或董事长什么的!我说不过年轻人,就说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管了!老二、老四、老六见我不管事了,就劝我不要生气,好好商量。最后他们说,我们定不下来,去找一找牛支书,他是外人,旁观者清,他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我一听也是这个理,所以就想请支书你动动步,给我们调解一下!
牛二听完,急忙说:这可不行!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又是这样的家务事!再说,你们家这么多做领导、穿皮鞋的,都决断不下来,我一个穿草鞋、跑田坎的人,又算哪把尿壶!
李明才说:支书你快不要这样说!我们信得过你,才来求你,你要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们了!你一定要给我个面子!
说完,李明才又要给牛二下跪。
牛二急忙拉住他,说:算了算了,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好不去了!不过,我话说到前头,我人是去了,但不一定保证我说的话就对!
李明才说:只要支书人到了,我们就高兴了!
牛二说:那好,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把衣服换了就走。
李明才说:行!
牛二进里面屋里穿了外衣,就和李明才一起走了。这时日头还有些毒,大地被阳光炙烤着,空气中悬浮着许多尘埃,像一团团的小虫子漫天飞舞。牛二揉了揉眼睛,好像眼睛被尘埃或虫子蒙住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