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回去换了衣服,又在被抓伤的脸上贴了一块伤湿止痛膏,这才往乡上去。他觉得今天被汤老太两个儿媳妇捉弄,有些晦气,心里就有点忐忑不安。
牛二小心地推开刘书记办公室的门,对坐在桌边的刘书记小声说:刘书记,你找我?
刘书记正躺在大班椅上看报。刘书记还不到五十岁,可脸上的皮肉已经有些松弛,眼睛也像老花了,把一张报纸伸得远远的,一双天足展览一样跷在桌子上。
刘书记一见牛二进来,马上就坐端正了。他先是从报纸上瞄了牛二一眼,一见牛二的模样,露出了吃惊的样子,把报纸也放了下来,盯着牛二问:你这是怎么了?
牛二摸了摸脸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没什么。
刘书记说:没什么你在脸上贴一块伤湿止痛膏做什么?
牛二又笑了一下,两颗门牙尖尖的,可马上就把嘴唇闭上了,就像刚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又立即关上一样,做出苦脸说:风湿,就是风湿痛嘛!
刘书记说:洋花椒麻外国人,你以为我不懂?风湿怎么痛到脸上来了?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跟老婆打架了?
牛二想了一想,就顺坡下驴地说:到底是刘书记英明,一下就说中了!
说完,就咬了一下牙,挤出嘴角两道蚯蚓似的皱纹,语气变得愤愤起来,说:狗日的婆娘,看我以后不捶死她!
刘书记听了,马上说:好,好,你坐,你坐,坐下来慢慢说,究竟因为什么事打架,啊?
牛二就一歪屁股,在刘书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嘴角又浮现出两条蠕动的蚯蚓,似乎要哭了的样子,说:除了工作,还能因为什么?
刘书记的眼睛像落了一只小虫子似的动了两下,就盯着牛二哦了一声,然后拉长了声音说:是吗?
牛二的嘴唇瘪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受委屈孩子的神色,带着一点哭腔说:刘书记,难道我牛二还会说假话吗?说句不好听的话,刘书记,上面那些人不了解我们这些村官的情况,以为只是传传上面的言,收收群众的钱,再种种自己的田,好当得很!难道你也不了解?
刘书记忙说:我天天和你们打交道,怎么会不了解?
牛二说:就是,我们现在有“六难”:上缴的钱难收;义务工难派;计划生育难抓;民事纠纷难解决;公益事业难办;社会治安难稳!现在,我们也只能靠刘书记说句公道话了!
刘书记听着听着,好像有点不对滋味了,就说:牛二你个驴日的,我问你两口子为什么打架,没问你工作上的事,你少跟我喊冤叫屈!
牛二还是做出一副乖孩子样的神色,说:水有源,树有根,要不是因为工作这么多,顾不了家庭,老婆怎么会和我打架!不但打架,还说要和我离婚呢!
刘书记听到这里,信以为真了,急忙说:行了行了,我都明白了!过几天我下来给你两口子调解调解!你呢,也主动向老婆赔个不是。两口子打架不记仇,白天吃的一锅饭,晚上睡的一个枕头,是不是?睡一觉就好了,还离什么婚?
牛二听了这话,急忙站起来,朝刘书记鞠了一躬,说:那就多谢领导了!我说只有刘书记才理解我们的难处是不是?
说完,正要坐下去,可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站起来,摸了摸脑袋,害羞似的,脸上带了一点不正经的颜色,又接着对刘书记说:嘿嘿,这事就不麻烦刘书记你了吧!
刘书记问:为什么?
牛二又憨厚地笑了一下,仍像不好意思似的,隔了一会儿才说:这事……说了刘书记也不好解决,还是我们自、自己解决好了……
刘书记有些等不住了,提高了声音说:究竟是什么×事,有什么不好说的?
牛二这才像是为难地说:刘书记既然想知道,那我就说、说了!就是怕刘书记见笑呢!过去我没当村干部,每天晚上都可以和老婆做那、那事,把老婆弄得舒服得恨不得把我含在口里!现在十天半月也不想来一次了,老婆就、就常常和我赌气。你说睡一晚上就好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刘书记听了,就看了牛二一会儿,目光十分复杂,既像爱怜,又像好奇,还有些怀疑,就像父母突然面对一个喊叫肚子疼的孩子一样。过了半天才说:你可能是心理疾病!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哪有不行的?
接着,就建设性地提议说:这样,等这段时间完了以后,你去县里医院看看,要是有病就得赶快治!年纪轻轻的,可别让老婆的田给荒了,啊!
牛二立即又做出一副感激的样子,点着头说:那是,那是!我一定按刘书记的指示办!
心里却说:你他妈这个样子,才会让老婆的田荒着呢!
刘书记等牛二重新坐下去以后,收敛了眼里先前那一丝替下级忧郁和担心的光芒,恢复了一个领导者应有的风度和威严,在桌子后面坐端正了,这才看着牛二说:好了好了,先不说老婆的田荒不荒的事了,我们说正事!这事呀,正好可以让你高兴!
牛二立即把身子往前倾过去,像是小孩听说母亲要给他发糖果似的,对刘书记瞪大眼睛问:真的?
刘书记说:可不是真的!县长要到你们村扶贫,你说这是不是好事?
牛二说:县长来我们村扶贫,他怎么扶?
刘书记说:管他怎么扶,我们先不忙说!我只是说,全县几百个村,县长公路沿线的村不选,条件好的村不选,却偏偏选中了你们村来扶贫,你说,这是因为什么?
牛二摇了摇头,做出不明白的样子,说:为什么?
刘书记说:为什么?说明县长心里有你牛二,才相中你的!县长是什么人物,啊,一县之长呀!你个驴日的,也不知哪来的福气,让县长把你当成了个人物!
牛二听了,却立即说:哪里是县长相中我了?我一个村干部算什么玩意儿!明明是县长心中有你刘书记,才选到我们乡扶贫的!
话是这么说,牛二半边好脸上却放出了自豪的光。
刘书记说:好了好了,管县长心里有谁,反正来我们乡扶贫是好事。找你来就是商量这件事!县长虽说是到你们村扶贫,可也不是全村遍地开花,县长的意思是只选一户作代表……
牛二急忙插了话,很吃惊的样子:只一户?
刘书记身子也朝前倾了一点,说:是呀!但你也别小看了这一户!上面规定领导干部定点帮扶,时间只有一年。也就是说,在一年的时间里,这户人必须脱贫!要脱不了贫,对县长的负面影响可就大了!
牛二说:一年就脱贫,哪有那么快的?
又说:又不是往西红柿上喷催红素,一晚上就变红了!
刘书记说:就是这个道理呀!所以你在物色这户人时,不能给我整一户太贫困、三年五年都扶不起来的人!要选一户基础好、容易见效果出成绩的人家,让县长去扶……
牛二又插话说:基础好的倒有一户,就是“黄大搂子”。家里有两部东风车跑运输,又有小洋楼,连扶都不用扶,就可以宣布进入小康水平!
刘书记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了,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指头朝牛二点了点,说:牛二你个驴日的,我知道你心里对这事有看法,认为又在弄虚作假!不过我可要告诉你,不要什么都认为只有你才是对的!你想想,领导亲自挂帅扶贫,本来就是给下面做一个样子!你以为真要来手把手扶?我还是那句话,县长选了你们村,就是给你的面子!你要是故意给县长出难题,把事搞砸了,贫困户脱不了贫是小,影响了领导的威信,那这笔政治账,你等着县长怎么给你算吧!
又说:县长帮了你多少忙,你驴日的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要是连这样一件事情都办不好,我看你今后还怎么好意思去见县长?
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牛二一眼。
牛二听了刘书记这话,就急忙说:我没说给县长办不好呀!我不在和你商量嘛!
刘书记这才又坐下了,说:这就对了!回去就抓紧落实,等忙过这几天,县长就要来了!
牛二就站起身,像乖孩子似的点着头说:刘书记你放心,我一定把这事办好!一定保证让县长的帮扶户一年脱贫!
说着,牛二就往门外走了。
没走几步,刘书记又喊住了他,问:你们村有个叫陈昌盛的,是不是?
牛二愣了一下,回过头说:是呀!
刘书记说:我听说他家里非常困难,是不是?
牛二又点了一下头,说:是呀!前次她婆娘因为没钱买化肥种子,还喝了农药!
刘书记就特别叮嘱说:像这样的家庭,你千万不要整成县长的帮扶对象呀,啊!
牛二嘴角又爬上两道蚯蚓,他笑了笑,跟在刘书记后面说:是,不整成县长的帮扶对象!
刘书记说:只要不定在他家里,我就放心了,你回吧,啊!
牛二就走了。
牛二回到村里,径直去村办公室,把牛金和刘晓玲叫了来。牛二先对牛金布置了一项任务,叫他立即把两年前县长用自己买小汽车的钱拿给村里小学排危的事,写成一篇文章。又吩咐刘晓玲立即到县上买一块大理石石板,准备刻牛金的文章!
刘晓玲不明白,问:牛支书你想做什么?
牛二说:我要在学校立一块碑。
刘晓玲还是不明白,扑闪着一只大眼睛又说:就一所村小学,立什么碑哟?
牛二说:你不明白,我要派大用场!
刘晓玲打破砂锅问到底:什么大用场,支书还要保密呀!
牛二有点不高兴了,说:叫你去做就去做,问那么多做什么!
见刘晓玲撅起了嘴,就又拍了她一下,哄孩子似的,说:撅嘴做什么,啊?不高兴了是不是?我什么时候瞒过你?只是眼前天机还不可泄露,到时你就知道了!
刘晓玲这才收起了故意生气的神色,高高兴兴地走了。
刘晓玲一走,牛金就俯过身去,低声对牛二说:连我也没搞明白,你为什么现在才要在学校立碑?
牛二就对牛金说了县长要来村里扶贫的事。
牛金一听,眨巴了一会儿小眼睛,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了似的,就在牛二肩上用力拍了一下,说:好的,我回去马上就写!
说着,又在牛二脸上扫了一下,关心地问:你脸是怎么了?
牛二觉得没必要对牛金隐藏什么,就把汤老太两个儿媳妇戏弄他的前后经过,给牛金说了。
牛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说:我觉得这事,坏就坏在姓郝那小子的身上!
牛二说:怎么坏在他的身上?
牛金说:这小子就是想挖苦你,让你在村里人面前出洋相,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要出现这种事罢了!你想,他明明知道你和汤老太是平辈人,为什么非要你说那番话,不就是成心想挖苦你一下吗?
牛二慢慢一想,觉得牛金说得不错,当时郝伟叫他对汤老太说那番话,他就有些迟疑。此时牛二的脸铁青了起来,手在桌上擂了一下,鼓起了腮帮子说:狗日的,果然是过河拆桥!
说完,又用了十分懊悔的口气说:都是我当初没考虑周到,把村里有线电视的钱统一收起来交给这狗杂种了!
说着,就和牛金走出了村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