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在路上迎面碰上了姚琼华。
姚琼华背了一捆像山一样高的麦捆,腰几乎弯在了地上,汗把胸部的褂子湿透了,紧紧地贴在了皮肤上。
姚琼华看见牛二笑了一笑,又朝身边看了看,想找个地方歇下来的样子。可身边都是平地,没法把背篼放下来。
牛二就绕到姚琼华的身后,把她的麦捆接了下来。麦捆像一个石磙般沉重,牛二觉得他像是把一头大水牛抱在了怀里。
姚琼华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看着牛二又笑了一下。
姚琼华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往一块挤,像是就要哭了的样子,说:谢谢了,牛支书!
牛二不由得也皱了一下眉,说:谢什么,不过举手之劳嘛!
姚琼华大约知道自己笑的样子不好看,马上打住了,脸上的皱纹一时没放松,有些僵硬,像贴上去似的。
牛二把目光落在姚琼华粗糙的脸上。姚琼华的头上冒着汗粒,脸颊上的太阳斑像是两块胎记一样明显。牛二心里不禁感叹了一下:姚琼华比田桂花要小将近十岁,可看上去却像是田桂花姐姐的样子。
姚琼华有些不好意思地一边抬手擦汗,一边感激地说:多谢牛支书了!要不是你帮我募钱买化肥,我们哪里收得上这样好的麦子!
说着,又撩起衣襟扇风,露出一圈白白的肚皮。
牛二没朝姚琼华的肚皮看,把头偏向一边说:哪个人没有三灾八难?邻帮邻,户帮户,你该谢大伙儿才对!
说完又问:还有多少麦子没收完?
听了这话,姚琼华的目光立即黯淡下来,好似晴朗的天空让乌云接管了一样,声音幽幽地说:早着呢!
又说:我一个人,又要忙种,又要忙收,还要忙打场,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还不定要忙到什么时候呢!
牛二听了,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他心里想:是呀,这么多人的包产地,让一个女人担着,幸亏她还没被压趴下去!
他心里就替姚琼华着起急来。
可是牛二一时想不出办法来,就对姚琼华说:你别着急,慢慢做,千万别把自己累垮了!
又说:你家里就靠你撑着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姚琼华听了这话,说:我也没有办法,拖一天是一天!支书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说着,叫牛二把麦捆重新抱在她背上,又像负着一座山似的走了。
牛二望着那座缓缓往前移动的小山,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像他又有什么地方没尽到责任似的。他想组织村里的劳力,帮姚琼华一下,可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挣钱了,剩下的全都是老弱病残,家家都好不到哪里去。况且,就是组织起来了,姚琼华得管人家两顿饭,她又拿什么招待人家?
牛二又用指头敲了敲自己脑袋,似乎又想敲出一个办法来。
可智慧像是怠工了,没有来惠顾他的大脑。
时间已快到中午,大地很安静,微风吹拂着小路两边地里没来得及收获的金黄色麦穗,声音细微,似乎自语,在喜悦中透出神秘,送来阵阵麦香,像少女身上透出的迷人气息。
牛二一路冥思苦想地来到了村小学的门口,一阵琅琅的读书声惊醒了他。
突然,一道闪电似的灵光倏地照亮了他的心田。
牛二猛地有主意了!
有了主意的牛二兴奋得像个孩子,脸放红光,目光快乐地闪烁。他没有再多想,就一脚跨进了学校的大门。
那样儿,好像怕那灵光会骤然熄灭一样。
牛二迫不及待地找到主任老师曹老师,似乎很内行地对曹老师问:你们现在是不是要抓素质教育?
曹老师说:素质教育是教育改革的大方向!
牛二又问:劳动也算素质教育吧?
曹老师愣了一下,说:牛支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劳动当然也是素质教育!
牛二就拍了一下大腿说:那好,我现在就给你提供一个进行素质教育的机会!明天你把五、六年级的学生组织起来,让他们到陈昌盛家,帮姚琼华割麦子!
曹老师一听这话,就急忙说:牛支书,这可不行!
牛二乜斜起眼睛,像是一个猎人在瞄准猎枪的准星,又像化学检验员观察显微镜似的,看着曹老师说:怎么又不行了?不想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了?
曹老师忙说:不是那个意思。上面有规定,学生不准随便停课,尤其是六年级的学生,眼看就要升初中了!现在口头上说不考试,可实际上还是要考一考的!
又说:停课要教育局批准!
牛二一听,故意沉下了脸,说:谁叫你停课了?这是社会实践课!实践课就要把教室搬到田间地头去嘛!再说,我又不是要你全部去,只抽五、六年级的学生,山高皇帝远,你自己不说,谁知道你停课了?
曹老师还是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说:牛支书,那也不行,即使上面不追究,家长也会有意见的,你就饶了我吧!
牛二听了,就站起来,朝办公室四处看了看,然后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对曹老师问:这办公桌还是用上次我带着孩子们到县长那里争取到的钱买的吧?
曹老师急忙说:那是那是,牛支书!
又说:没有牛支书,我们哪有这么好的办公条件,这都是托你的福!
牛二就故意叹了一声,说:真是人心隔肚皮呀!曹老师现在是用不上我了,就卸磨杀驴,所以就不买我的面子了!是不是?
曹老师一听牛二这话,脸顿时红成了一块火炭,急忙说:哪里哪里,牛支书是误会了……好,牛支书,就依你的,看在你对我们学校的支持上,我曹某人就违一次纪,你说明天什么时候?
牛二一听,就一下高兴起来,一巴掌拍在曹老师的肩上,曹老师鼻梁上的眼镜都差点掉了下来。
牛二说:这就对了!素质教育、德智体美劳,该抓还得抓嘛!
曹老师哭笑不得,咧着嘴说:那是那是!
第二天,曹老师果然组织了四十多个学生娃,交给牛二,牛二就带着这些学生娃们,径直到陈昌盛家里去了。这些娃娃年龄虽然不大,可因为他们都是“农种”,放了学和星期天要帮家里人下地,对于农活的十八般武艺,他们早就训练出来了。半天不到,陈昌盛地里的小麦,就被这四十多个半大娃娃收了个精光。当牛二指挥着那些孩子,像蚂蚁搬家似的把一小捆一小捆的麦子运回院子里以后,姚琼华泪眼婆娑的眼睛,一会儿看看麦捆,一会儿落在牛二身上。然后泪水就像三月天的喜雨,滴答地淌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一砸一个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