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支书的老婆是被村办公室大喇叭的声音惊醒的。她醒来过后,觉得有点奇怪,不是年不是节,不开会也不发通告,村里的大喇叭怎么这么早就响起来了?再说,过去在大喇叭里广播的,不是自己的男人,就是村长牛二。可今天早晨这声音,既不是自己男人的,也不是牛二的。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听出一点名堂了。就一个翻身起来,披上衣服,摇了摇身边还在打呼噜的胡支书,说:起来呀,还睡什么睡?
胡支书“唔”了一声,翻过身去又睡着了。
胡支书是属于从“奔四”往“奔五”间年龄段升级的人——嗜睡。而且他还有个特点,晚上一落枕就睡,半夜起来撒一泡后,却又要失一阵眠,翻来覆去睡不着,闹得他很不好受。难受到天快亮时,却又呼噜连天,沉沉入睡,而且这时睡得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好,一副棒槌都打不醒的样子。
这天早上的回笼觉也不例外。胡支书不但睡得香,而且还做了一个梦,梦的也正是建喷灌站的事。他梦见喷灌站建起来了,一股股清亮清亮的水腾空而起,又天女散花般落下,美丽和壮观极了。同时,他看见牛二在一旁哭泣,像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他就高兴地笑了,笑得很开心,心里说:要跟我斗,你还嫩了点!
胡支书老婆见没有摇醒男人,就掀开被子,一巴掌打在胡支书的肥屁股上,说:你是猪变的呀,把你叫不醒!
胡支书这下醒了,一骨碌坐了起来,却瞪着迷糊的眼睛,睡意蒙眬地看着自己的女人,问:什么事呀?我还在做梦呢!
胡支书的女人说:做梦,做梦,就知道做梦!你听听,这是怎么回事,啊?
胡支书的女人指了指屋外。
胡支书回过头,顺着女人指的方向竖起了耳朵。
胡支书就听见了。
胡支书的脸顿时变了。好像广播里传出的不是一种声波,而是在传播的过程中,经过无数的裂变、聚集、再裂变、再聚集,而形成的一颗颗坚硬的子弹,向他密集地射来。他不但感到耳膜被击伤了,而且心也有一种被击中而疼痛的感觉。
在颤抖的空气中,只听见牛伟在里面一遍又一遍地喊道:
村民同志们注意了,村民同志们注意了,村广播室现在开始广播,村广播室现在开始广播。首先,告诉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们最最敬爱的牛村长,为了让全村村民过上和城里人一样幸福的日子,打算利用三岔河,在村里修建自来水厂,让大伙儿都用上自来水。下面,就请大家听我说说自来水的好处。首先,请听快板书《自来水,就是好》!
打竹板,响连天,
今天我来唱一段:
不唱歌,不哼戏,
专唱一段自来水。
自来水,好处多,
各位牢牢记心间!
自来水,就是好,
吃水不再要人挑!
自来水,真是牛,
龙头一拧哗哗流!
自来水,亮又亮,
做饭炒菜喷喷香!
自来水,清又清,
漂衣洗脸真干净!
自来水,真方便,
老奶奶乐得笑开颜!
自来水,真不赖,
老大爷喜得牙笑坏!
自来水,呱呱叫,
大家快快用起来……
还没听完,胡支书双脚往床下一跳,优美地在地下站稳了,一边急急地寻鞋子,一边愤愤地说:狗日的牛二,跟老子玩这一套,胳膊窝里生疮——杂种阴毒呢!
说着,胡支书就要往外走。
女人见了,说:你这样急慌慌的,要到哪去呀?
胡支书说:狗日的,他能广播,我就不能广播!
女人说:人家把广播都占了,你到哪里去广播?
胡支书愣住了。
一会儿,胡支书才不服气地说:你别管,我反正不能输给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杂种、王八蛋!
女人说:你要走,也该把眼睛角角上的眼屎洗掉嘛!衣服也不换,像从泡菜坛子里扯出来的,哪有点支书的样子?
胡支书就进厨房洗脸。
让冷水一激灵,胡支书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然后,胡支书进屋披上一件外衣,就倒背着手,铁青着脸,朝胡萝卜家里走去。
胡萝卜是胡支书的一个远房侄儿,也是胡家沟这个村民组的组长。他的真名叫胡仁龙,只比胡支书的名字多一个字。因为长得上粗下细,模样儿像是一根胡萝卜,所以,大伙儿就把他叫了胡萝卜。
胡萝卜一见胡支书,就笑容可掬地对胡支书弯腰点头地说:老叔,你老这么早就来了?
胡支书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笑,笑,你还笑得出!你听听,别人搞什么了,啊?政变了嘛!
胡萝卜就立即收敛住了笑,马上见风使舵地说:我正想来向你老人家汇报呢!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我带人去把那喇叭砸了!
胡支书不以为然地说:砸它干什么?他能宣传建自来水厂的好处,我们就不能宣传建喷灌站的好处?他能争取群众,我们就不能争取群众?
胡萝卜立即点头:那是,那是!
胡支书接着运筹帷幄地对胡萝卜布置说:你再叫上一个人,马上到村小学去,把他们那套广播设备借来,也给我广播建喷灌站的好处!
胡萝卜说了一声“是”,刚想转身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胡支书说:可村办公室被他们占领了,我们放在哪里去广播呢,总不能把喇叭也架到村办公室的房顶上吧?
胡支书倒忽略了这个问题,他沉吟了一下,又有了主意,高兴地对胡萝卜说:没地方架,我们就不架。他搞他的阵地战,我们打我们的游击战!你把喇叭借到后,再到四组去把张三娃的手扶拖拉机给我租来,把喇叭架到拖拉机上,沿着村子给我四处宣传,看我们到底谁能赢了谁!
胡支书话一完,胡萝卜就拍着大腿叫了起来:好一个游击战!老叔你这办法绝!我保证他们的阵地战,搞不过我们的游击战,高,实在是高!我这马上就去!
胡支书说:就看你们的了!
胡萝卜说:老叔放心,保证便宜不了他们!
胡萝卜说完,刚要走,胡支书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学生手册似的红本本,对胡萝卜交代说:你们不但要宣传办喷灌站的好处,还要宣传这个,这可是我们的尚方宝剑!
胡萝卜接过那本红小书掠了一眼书名,是《××条例》和《××法》两个文件的合订本,就高兴地说:好,好,有这样的尚方宝剑,就不怕他们胡来了!
胡支书说:读前面那个文件,啊!
胡萝卜一边把文件往口袋里塞,一边说:知道了!
说完,连跑带颠地走了。
没一会儿,胡萝卜果然带着一伙人,这伙人全是胡家沟村民组的,去借了学校的喇叭,租了张三娃的手扶拖拉机,几个人还一起临时凑了一段顺口溜。胡萝卜“嘟嘟嘟”地开着拖拉机,在村里的公路上跑了起来,惹得很多村民都跑出门来,好奇地盯着他们看。
没跑多远,就迎面碰上了往村办公室赶的牛二。
牛二一见,脸沉了下来,堵在路中间叫道:干什么,干什么?谁叫你们这么干的,啊?
拖拉机没有停,胡萝卜回头对上面的人说:别管他!他对我们老叔不仁,我们就对他不义!他敲得大锣,我们也敲得瓦片!胡勇,把喇叭开大些,把快板唱响亮些,气死他!
叫胡勇的是个二十多岁的愣头青小伙子,听了胡萝卜的话,果然把放大器的音量开到最大,亮起嗓子唱了起来:
喷灌喷灌就是好,
不怕天干和天涝!
机器一响水直冒,
自流灌溉呱呱叫!
喷灌喷灌一枝花,
男女老少齐夸它!
喷灌喷灌就是酷,
全村人民来拥护,来拥护!
胡勇不但唱得有板有眼,声情并茂,而且他的声音有些磁性,听起来比牛伟的快板更有煽动性。
在胡勇的唱声中,拖拉机一轰油门,就轰叫着从牛二身边开过去了,将一股灰尘送到了他们张口结舌的村长嘴中。
牛二“噗噗”地吐了两口,回头盯着远去的拖拉机,瞪着眼,咬了半天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