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才又去乡上要钱了。因为阳乡长尽管兑现了他三万元钱,可儿子的学费仍然没有着落。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影响儿子的学习了。他想,不解决儿子的学费,侯天才学习就不会专心。学习不专心,成绩就会下降。成绩下降了,儿子瞄准的清华北大就会成为泡影。清华北大上不去,儿子就不能到外国留学。不能到外国留学,他给儿子定的市长或厅长的目标也就不能实现了。因此,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儿子的学费钱要回来。从他把侯天才赶去上学以后,儿子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没回家了,他还不知道侯天才的情况怎么样呢!
侯大才也不打算再去找丁县长告状了。因为丁县长已经给阳乡长打了电话,他不能老是去给丁县长添麻烦,人家还要管全县的大事呢!他打定主意,只向阳乡长要。他笃信“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这条至理名言,要不回自己的钱,绝不罢休!
侯大才又走进了阳乡长的办公室。
阳乡长有些恼了,说:前几天才给了你三万元钱,怎么又来了?
又说:侯大才,你他妈太不知足了!
侯大才听了,也没好气地大声说:你他妈给我的,还不足零头,我怎么能知足?
又说:你吃屎的倒把我屙屎的欺负了!你要搞明白,究竟是谁欠谁的账!
阳乡长更恼了,擂了一下桌子说:我明告诉你,这不是修“小康”房、写标语的时候了,那时你可以把我们码干吃尽!现在,我就是欠你的钱,你又能怎么样?我没有钱,你能搬块石头打天!
侯大才听了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通红着脸,铁了心似的走到窗边,然后对阳乡长说:你究竟给不给钱?你今天不给钱,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死给你看!
阳乡长的办公室在四楼,下面是水泥地。
阳乡长以为他说着玩的,没怎么在意,说:你愿意死就死,与我有什么相关!
又说:中国人这么多,死一个算什么。
侯大才听了,就一手撑住窗台,一个翻身,就跳到了窗外的水泥防水板上,然后才回头对阳乡长说:你以为我不敢死?现在我就死在你面前!
阳乡长见侯大才认了真,一下傻眼了。
这时,院子里有来办事的群众,一看,就惊呼起来:有人要跳楼了!快救命呀——
阳乡长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急忙冲外面叫了起来:小杨,小杨,快通知派出所,通知派出所!
从下面办公室走出一个小伙子,一看,明白了,撒腿就跑了。
乡上其他干部听到喊声,也纷纷跑了出来,对侯大才说:侯大才,你想干什么?啊,快下来!
雍副乡长和廖副乡长见义勇为地跑到了阳乡长的办公室里,要到窗口去拉侯大才。侯大才见了,说:你们不要过来,你们过来我就往下跳!
两位领导只好住了步,雍副乡长对侯大才说:侯老头,你快下来,有事我们好商量!
侯大才说:没什么好商量的,拿钱我就下来!
廖副乡长说:哟,侯老头,你平时来收报纸,我把自己看的报纸都是给你了的,我们可还是对得起你的,你怎么就不为我们着想?
雍副乡长也说:是呀,你下来,以后我们的旧报纸,都白送给你!
侯大才说:你们少跟我说那些,我那些钱,要买几十火车皮旧报纸了,反正还是那句话,不拿钱我就死给你们看!
这时,大院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除了那些来乡政府办事的人外,一些赶集的农民听说了,也潮水般涌进了乡政府大院。顿时,政府大院里三层、外三层,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人群中起哄的、抱不平的,什么都有了。
阳乡长真怕闹出什么事情来,又过去对侯大才说:老侯,是我刚才态度粗暴了,我对不起你,我跟你赔礼,好不好?你先下来,我们再好好商量,行吗?
说着,和雍副乡长、廖副乡长一起,轻轻地向前挪着步子。
侯大才知道他们想来拉他,没等他们走近,就欠过身去,抓住了离防水板大约半米远的挂空调机的架子,用力一跳,就跳到了挂空调机的架子上,然后就坐在了空调机上。
情景比刚才更惊心动魄多了。
下面院子里的人一见,脸都变了,更大声地叫起来:好危险呀,你们快救人呀——
还有人喊:你们把人逼到绝路上去了,不能见死不救哇!
侯大才不管下面的惊叫声,也不朝下面看,眼睛望着天空,若无其事一般。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唱起歌来,一边唱,双脚还一边晃动,好玩似的。
他先唱《东方红》,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又唱《我们走在大路上》。侯大才在“文化大革命”中,参加过大队宣传队的演出,所以,这些老歌他一点也没有忘记。不但没忘记,这时还唱得很投入,很有感情。
这时,派出所长带着曹民警、寇民警赶到了。可是,他们来看了,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不敢上去拉人,怕上去拉人,侯大才真的跳了下来。
就只有站在院子里喊话。
曹民警喊:侯大才,你怎么爬到那上面去?你不要命了,快下来!
寇民警也喊:侯老头,你不能采取这样的过激行为,你下来,有话慢慢说!
这时,侯大才歌唱完了,松开了抓空调架子的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对竹板,先拿在手里“劈劈啪啪”摇了一阵,然后就有板有眼地唱起快板书来。
侯大才唱的是民间的无聊俚词《十八扯》:
十八扯来十八扯,
不扯心里过不得!
一扯六月下大雪,
二扯腊月割大麦。
三扯公牛下了崽,
四扯畜生做了斯文客。
五扯麻雀有大象重,
六扯秀才连一字都认不得。
七扯链子拴住张果老,
八扯正月初一过的是端午节。
九扯耗子给猫把年拜,
十扯一年只有两个月!
那铁架子随着侯大才手脚和身子的晃动,闪悠起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院子里的人,有的吓得冒出了冷汗。
这时,派出所突然想起了什么,“咚咚”地跑上楼去,对屋子里三位呆若木鸡的乡政府领导说:他有什么亲人,快把他亲人叫来!
一句话提醒了三位领导。
雍副乡长说:是呀,快去把他老婆接来!
阳乡长也像醒过来了,说:接他老婆来不及,去中心校把他亲家李光荣先叫来吧!
廖副乡长听了,不等吩咐,撒腿就往楼下跑去了。一边跑,才一边说:对,对!
这时,侯大才又唱起了他自己创作的《骂儿歌》,一口气唱了一百多句,骂得很痛快淋漓。下面院子里的人听了,都觉得非常解气,不断地叫好,阳乡长却越听越觉得没面子。
正在这时,李光荣赶来了。李光荣一见,就吓得面如土色,接过曹民警手里的喇叭,结巴似的对侯大才喊了起来:亲、亲家,你、你疯、疯了呀?怎么不要命了呀?快下来,不要再疯、疯了,好不好,啊——
李光荣一句话提醒了阳乡长,他觉得可以挽回些面子了。于是,不等李光荣喊完,他就走到窗台边,对下面的人大声喊了起来,说:是的,他是个疯了!疯子!请大家冷静,不要和一个疯子起哄!
雍副乡长听了这话,心有灵犀似的把头伸出窗口,配合阳乡长说:对,他是疯子!如果不是疯子,谁敢爬到那上面去,是不是?
院子里的群众就有些疑惑起来了。
这个时候,派出所长和曹民警、寇民警就趁机做起群众的疏导工作来。一些人就听了他们的话,离开了乡政府的院子。
院子里的人逐渐少了下来。
就在院子里围观的群众陆续退去的时候,乡政府的文书小杨突然接了一个电话。小杨听了电话,脸顿时绷紧了,他不敢怠慢,立即赶到阳乡长办公室里,对阳乡长说:阳乡长,怎么办,丁县长就要来了!
阳乡长一惊,才稍稍松弛下来的面部皮肤,又刷地变白了,说:什么?
小杨又说了一遍:是丁县长的秘书邹副主任打的电话,说丁县长在柏水乡视察,在回县上的途中,突然想到我们乡来看看,已经快到了!
阳乡长忙不迭地拍起了脑袋,在屋子里像推磨的牛一样兜着圈子说:这怎么办?怎么办?要是领导来看见这样一副场面,还了得呀!这怎么办?
雍副乡长和廖副乡长也面面相觑,束手无策的样子。
转了一会儿,阳乡长终于转出主意来了,对两位助手说:不能让丁县长来看见这种场面,千万不能!我去把他挡在公路上,就对他说,有个疯子在乡政府滋事,十分危险,领导一定不能来,一定不能来!
说完,似乎对这个决定很满意,又说:只有这样了,只有这样了!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继续救人,也要保证不出事,听见了吗?
可两位助手听了,却现出了为难的神情,说:乡长,还是你留在这里救人吧,我们两人去,保证把丁县长挡在公路边,行不行?
阳乡长生气了,说:你们怕留在这儿承担责任,是不是?好,好,大事当前,我不和你们争了,你们愿去就愿去,我留下来!但我要说一点,挡不住丁县长,我找你们算账!
雍副乡长和廖副乡长听了,如释重负,说:你放心,我们一定挡住丁县长!
说完,两个人一溜风地跑了。
这里,派出所长继续让李光荣喊话,可无论李光荣怎么劝说,侯大才都像没有听见,也继续在铁架子上晃悠和唱歌。
李光荣喉咙喊哑了,也喊疲倦了,他深知侯大才心里想的什么,就走上去对阳乡长说:乡长,你给他点钱吧,他实在太需要钱用了!
又说:今天如果不给他钱,任何人也恐怕把他劝不下来。如果真的出了事情,你们也是要负责任的呀!
阳乡长咬着牙想了半天,然后才像下狠心似的说:好,就依你说的吧!我去让财政所长想法,看他能挪借到多少钱。不过,你还要继续帮助我们做工作!
李光荣说:救人的事,我怎么能不帮你们呢!
阳乡长就去找财政所长去了。
这儿李光荣就对侯大才说:亲家,阳乡长去叫财政所给你找钱去了,一会儿就给你送来,你一定不要乱动了,啊!
侯大才果然就不乱动了。
没过一会儿,财政所长果然抱了两叠钱来,对侯大才挥舞着说:侯老头,钱来了,你快下来吧——
侯大才见了,有些放心了,但还是怕骗他,就在上面说:你把钱拿上来,我才下来!
财政所长听了,没法,又只好往楼上跑去。跑到阳乡长办公室的窗口,伸出头去对侯大才说:我上来了,你放心了吧?
侯大才说:你把钱给到我手里了,我才下来!
财政所长说:我怎么递得到你手里?
侯大才说:你把钱绑到棍子上,就递给我了!
财政所长说:你放心,侯老头,我们不会骗你的!
侯大才说:骗不骗我都要把钱拿在手里!
财政所长没法,看了看阳乡长,只好叫人去找了一根棍子来,把两叠人民币绑在上面,递给了侯大才。
侯大才把钱接在了手里,看了看,揣在了怀里,然后说:才两万,我不下来!
财政所长说:其他的,我们的同志正在信用社取,你下来才好和我们办手续,是不是?
李光荣也说:是的,亲家,你就先下来吧!
侯大才想了一想,说:好嘛,要是你们骗我,我又跳嘛!
说着,就果真从空调架子上爬到了窗台下面的挡雨板上,然后抓住窗沿,翻进了屋子里。
但是,还没等侯大才的脚步落地,曹民警和寇民警就老鹰扑食般,冲过去摁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