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才看天气还早,就对贾桂芬说,还去城里收一趟废报纸。女人说:都这个时候了,早不早晚不晚的,还出去做什么嘛!
侯大才说:你知道什么?没病没灾的,出去好歹能找几个钱,不出去就是一分也没有,还要坐吃山空!
女人说:好,好,你出去,我是好心没好报,好泥巴打不到好灶了!
女人不再劝侯大才了,侯大才就挑了竹筐,往城里去了。
侯大才已经收了近二十年的废书废报了,县城里机关单位,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些单位里的人,也都认识了他,知道他姓侯,早先他年轻的时候,把他叫做了“侯大汉”,现在老了,那些单位的人很文明,就把他叫做了“侯老头”。当然,那些人知道他叫侯老头,可侯大才不知道那些人叫什么。因为侯大才很守本分,收报纸就收报纸,从不过问人家公家人的事,也不问人家叫什么,是干什么的。这就有点像丁县长,下面连学生娃都知道他,而他却不能叫出下属的名字那样。
侯大才走进县城的时候,那些机关单位就要下班了。他站在十字街口,把那些单位一家一家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最后锁定了县政府大院。因为他记得,已经有二十来天没去光顾过政府大院那些单位了,今天去肯定有收获。
果然,侯大才刚走进政府大院,还在抬头张望,思量着先到哪家单位,忽然从三楼一个窗口,伸出一只脑袋对他喊了起来:喂,侯老头,快上来!
侯大才一听,如同发现了金元宝,等着他去取,急忙两手稳住竹筐,朝楼上跑去。
到了那儿,侯大才一看,原来是人家正在换办公室。那间换出来的办公室里,一边角落是一堆作废的旧报纸,一边角落是一大堆换铁门时留下的垃圾。
那人见了侯大才,就对他说:你先把这堆垃圾给我挑出去了,再回来收这旧报纸,要不然,这旧报纸就不卖给你,我另外找人去。
侯大才听了,急忙说:哎,我挑,我挑,这有什么嘛,不就是出点力气吗?
那人说:快挑吧,我们可要下班了!
侯大才就放下竹筐,对那人说:有没有铁锹?
那人说:机关单位,谁准备铁锹呀,你就用手捧不就行了!
侯大才说:是,是,我用手捧。
说着,侯大才就动起手来,把那些砖块石灰水泥渣子,一捧一捧捧进竹筐里,然后挑到河边垃圾场倒了。
侯大才挑了三趟,把那堆垃圾消灭了,最后一趟时,还把屋子给扫得干干净净。
侯大才把那堆旧报纸往竹筐里装时,看见旧报纸旁边,还有两捆捆得很整齐的书籍,还没打开过。侯大才想问问那人,这书是不是也不要了,可那人却出去了。侯大才就想,管它呢,我只装作不知道不就行了!
侯大才这样一想,就把那两捆书,拿过来放到筐子底下,再把那些旧报纸盖在上面。
侯大才刚把报纸装完,那人回来了,问:装完了?
侯大才笑着点头回答:完了。
那人说:你称一称吧,有多重?
侯大才于是就拿起地下的秤来。
侯大才这秤很奇怪,是他特制的,筐里这东西,他可以称出五十斤,也可以称出只有五斤。好在公家的人,从来也不会在乎这点旧报纸的。侯大才只轻轻将筐子提了一下,就对那人报数字说:二十斤。
那人说:这样大一挑,才二十斤呀?
侯大才说:真的只有二十斤。
又说:看起这样大一挑,旧报纸压什么秤嘛!
那人说:好了,好了,我们要急着下班,没时间和你磨嘴皮子,你到隔壁财务室去交十块钱吧!
侯大才听了,马上叫了起来:十块呀,领导你搞错没有哦?
那人说:十块多了,你说多少钱嘛?
侯大才就涎着脸,对那人笑着说:算了,领导,给五块钱,我刚才给你们挑了三趟垃圾,就当脚步钱嘛!
那人很干脆地说:五块就五块,去交钱!
于是侯大才马上乐颠颠地跑到隔壁去交钱。
隔壁收款的女人问他:多少钱?
侯大才说:五元。
女人马上不屑地说:五元?五元我也给你开一张收款单据呀?
侯大才说:我也不报账,不需要单据。
女人说:不要单据就更不行了!我们这儿是国家单位,一分一厘都是国家的,不开单据我不成贪污犯了!
侯大才说:那怎么办?
女人想了一想,说:算了,五块钱,我难得给你开发票呢,你走吧!
侯大才听了这话,心里更是乐开了花,出来挑起竹筐,就往楼下跑去了。那样子,好像害怕人家改变主意,会追了出来似的。
侯大才一口气跑到街上,见没有人追出来,一颗心才算落了地。他站了半刻,一边往河边走,一边在心里说:狗日的些,怪不得国家穷,看他们那副大脚大手、满不在乎的样子,国家的东西,今天在他们手里流一点,明天在他们手里又流一点,就是一座金山,有一天也会流干净嘛!
想到这里,侯大才又马上为自己的想法笑了。他在心里说:狗日的,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这些国家人大方,国家那金山会落一砣到你侯大才的口袋里呀?你侯大才又算什么东西?
这样想着,侯大才就到了河边的渡口前面。
侯大才要把筐里的旧报纸挑到河对面的“鸿发”废品收购站去卖。
河这面也有一家废品收购站,但这家收购站的收购价,每斤要比河对面那家,少几分钱。别小看了几分钱,侯大才这二十年,少说也卖了几十吨废书旧报,加起来,可也就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了。
已是中午时候了,过河的人很少,渡船停在对岸,估计一时半会也过来不了。侯大才不急,就把筐子放下来。这时,他想起了筐子底下两捆还没打开过的书。他不知是些什么书,就想打开看看。这也是侯大才多年养成的习惯了,他喜欢从别人不要的旧书中,找出有价值的书,闲下来了自己就看。用倪支书今上午的话说,是变废为宝。二十年来,侯大才果然从那些旧书中,吸了很多宝在自己的肚子里。这宝,种类很多,有糟粕也有精华。如建筑、医学、养猪、种花、算命……当然还包括像女人乳房一类。但不管怎么说,侯大才懂得很多,常常为村里人排忧解难,其知名度和倪支书不相上下,这是不争的事实。因此,侯大才感到很骄傲、很自豪。侯大才在骄傲、自豪时,就把这种成功归结于自己爱学习的缘故。侯大才想,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他侯大才天天学习,应该超过刘少奇了。而给他创造这种学习条件的,就是眼前的这份职业。这职业既给侯大才带来了物质财富,也给他创造了精神财富,真可谓两个文明都丰收了。因此,侯大才离不开收废书旧报纸这个职业。侯大才想,要是哪一天他没有废书旧报纸收了,他就不知道该怎样活了。
侯大才把那些旧报纸倒出来,从筐子里提出那两捆书,解开绳子一看,才发觉不是别的书,是发挥党员先锋模范作用的学习资料。书印得很漂亮,纸张也很好,但可能放的时间有些长了,那纸也就有些脆了,还有点黄了。侯大才知道这些书没多大用处,书印出来的目的,就是等着重新回到造纸厂,变成纸再印别的书。
侯大才就有些失望了,连捆也懒得捆它们了,就把它们胡乱地和旧报纸裹在一起,塞进竹筐里。
船就过来了,等在渡口前的人,就一齐走了上去。
侯大才也挑着担子上去了。
侯大才上去一看,驾船的换成了一个年轻人。侯大才把担子放下后,就对那个年轻人问:唐老板怎么没来呢?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侯大才又问了一遍,年轻人还是没答,侯大才也就没心思问了。
又过了一会儿,就要开船了,那个年轻人开始收船钱。收到侯大才面前的时候,侯大才掏出了四毛钱递过去。
年轻人看了看,说:八角钱!
侯大才急忙问:怎么八毛呢,不是一个人四毛钱吗?
那人说:人四毛,担子四毛。
侯大才叫了起来:担子也要收钱呀?
那人说:担子不收钱,你担子放在哪里的?
侯大才说:我过了二十多年的河,唐老头从来没有收过我的担子钱!
那人说:唐老头是唐老头,我是我!唐老头把船卖给我了,我就要按我的办法收钱!
侯大才说:这不合理!
那人说:哪里不合理了?你自己看看,你这两只筐子占的地方,才抵一个人?
侯大才听了这话,“呼”地一下把担子挑在了肩上,气呼呼地说:你说我这担子占了你的地方,我挑在肩上不就行了!
又说:我挑在肩上了,就和别人一样了,就两只脚在你船上了,你还想多收我四毛钱?
看着侯大才脸红筋胀的样子,一船人都笑了。
年轻人大概没想到侯大才会有这样的举动,先也是笑了一下,就马上有些尴尬起来。但他很快就有了主意,走到船头坐了下来,把双手往怀里一抱说:你喜欢挑就挑着吧!我就不忙开船了,我不信,你能从今天挑到明天!
又说:反正你只要把担子放到船上,我就要收你船钱!
侯大才从鼻孔里笑了一声,没答年轻人的话,却张开了双腿,站成了八字步,又将担子往肩上移了移。
侯大才虽然没说话,但这动作也十分明白,是一种长期作战的准备。
这时,船上其他乘客不耐烦了,就纷纷嚷了起来。
先是对侯大才:算了,算了,老头,为四角钱受罪,何必呢?
侯大才还是不答话,一副稳如泰山、坚如磐石的样子。
众人见没法说动侯大才,就又冲驾船的年轻人提抗议:你也算了,年轻人,不就四角钱吗,你多开一趟船,好多个四角都找回来了!
又说:何必跟人家一个收破烂的老头儿较劲嘛!
又说:你要耽搁了我们的事,我们可要找你赔损失的!
年轻人终于妥协了,过来冲侯大才愤愤地说了一句:啬皮,硬是啬皮,我还没有看到过你这样的啬皮!
侯大才还是一字不吭,一副口水吐到脸上,揩都懒得揩的神情。
船就开了,这时有人就对侯大才说:老头儿,你把担子放下来嘛,人家不收你钱了!
侯大才这时说话了,他把头一昂,脖子一梗说:不放!
又说:这点时间,看会不会把我压死。
劝的人听了,就不再劝了。
开船的年轻人听了侯大才的话,就说:我知道,你今天那担子不重,你可以挑到肩上过河,哪天你那担子如果有一百斤,两百斤,也挑到肩上过河?
侯大才说:你走着瞧!
侯大才正是冲这一点来的。他想,他今天要是给了四毛钱,就等于以后每次过河,都要给四毛钱,他今天赢得了胜利,就等于终生取得了胜利。所以,尽管他现在肩膀已经有些麻了,腿也有些酸了,但他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就到了对岸码头,那小伙子果然服输了,过来拍了拍侯大才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老头儿,我算服你了!
侯大才颇为自豪,一边下船,一边在心里说:你不服行吗?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侯大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