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乡上的宋民政果然带着一群人,来到汤老太的大儿子家里,要汤老太的大儿子,要么交五千元钱,要么起尸火化。汤老太的大儿子一见来了那么多当官的,还有穿制服戴大盖帽的,早就吓慌了,哪里还说得出一句完整的话。没法,就又找牛二来了。
牛二不慌不忙地问汤老大:是些什么人?
汤老大说:除了乡上宋干部,还有一个说是县上的局长,一个科长,其余的就不知是什么人了。
又恐慌地说:他们不但拿着铁钎子,还真的提得有汽油!
牛二说:我跟你说过,叫他们来找我,你没说吗?
汤老大说:我说了,可他们不来!
牛二突然怒火中烧,像一堆干透了的柴禾一样熊熊燃烧了起来。他绷紧了两腮的肌肉,磨着牙愤愤地骂了一句:驴日的!
汤老大哭丧着脸说:支书,你就行行好,动动步,去对他们说说吧!要不然,他们真挖了我老娘的坟,怎么办?
牛二没法了,就说:那好,我去看看吧,我不相信这些驴日的真的这样没有人性,要挖坟!
牛二就去了。
牛二到了汤老大家。那些人见汤老大不交钱,已经到坟园去了。
牛二又赶到杜家坟园。
坟园里围了很多人。不但有杜家梁村民组的,周围的村民组也来了不少人,每个坟头上都站满了人,一些人还爬到树上,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声音,比正月十五的庙会人还多。
汤老太的小儿子和两个儿媳妇,四仰八叉地躺在老娘的坟墓前面。还有以汤仲荣为首的几个姓汤的村民,他们平时虽然和汤老太没有多少来往,可现在人已死了,看在一个姓的分上,这时也同仇敌忾地站在汤老太的坟墓四周,像保卫阵地一样保卫着这个本族寡妇的尸体不受侵犯。宋民政带来的“执法人员”,则一个个铁青着脸,满面怒容又虎视眈眈地看着地下的婆娘和男人及旁边的汤姓汉子。有两个汉子手里握着钎子,另两个人手里,真提着装汽油的铁桶子。“执法人员”旁边,又站着一群村民,一个个又怒目注视着他们。
空气似乎已经很紧张了。太阳在人群头顶上放出的光像是团成了一个球的样子。
看见牛二来了,村民松了一口气,说:这下好了,牛支书来了!
说着,大家自觉让开了一条道。
宋民政看见牛二,就附在身边那个人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那人就抬起头来,目光凶凶地看着牛二,有些不怀好意的样子。
牛二就走到了这伙人面前。
宋民政见了,先咧开嘴笑了笑,就指着他刚才说悄悄话的那人和另一个人,对牛二介绍说:这是民政局分管殡葬改革的朱局长,这是县殡葬改革办公室的李主任李科长!
然后又才对那两个人说:这就是牛支书!
牛二觉得这个宋民政的笑,有些皮动肉不动,里面藏着奸。
但牛二没计较,听了宋民政的介绍,想跟姓朱的和姓李的握握手,心想: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客人,我可不能没礼貌!
牛二把手伸到半路,却见朱局长一点也没有想和他握手的意思,而且昂着头,眼睛望着天上,鼻塞似的哼了一声。
牛二看见这家伙傲慢的样子,急忙把手缩了回来,心里骂了一句: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
牛二心里也不高兴了。
牛二见姓朱的鼻孔朝天,也抬起脸望了一下天。他们头顶,有几块黑麻布般的云彩在飘动。地下,阳光和阴影互相追逐,既像在玩迷藏的游戏,又像厮杀博弈。
牛二见姓朱的还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就故意开了一句玩笑,说:朱局长,会不会下雨?
姓朱的听了牛二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从天上收回了目光,对牛二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会不会下雨?
牛二说:你看了半天天,我以为你在观察天气呢!依我看,这天不会下雨,可能只会吹点风!不过,先打雷,后吹风,有雨也不凶,你放心!
姓朱的知道上当了,说:你不要跟我来这一套!姓牛的,对不起,我就不叫你支书了,你没意见吧?
牛二原打算还是想好好跟姓朱的说说话的,可听了这话,就不想正经了,说:没意见,我哥叫牛大,可没活多久就死了,我弟叫牛三,但我妈响应政府的号召,计划生育,没把他生下来,所以我就叫牛二!
朱局长揶揄地说:你还知道自己叫牛二呀!
牛二说:知道,知道!
说完又问:请问你叫什么?
朱局长没想到牛二会这样反问他,一时就愣住了。
宋民政就立即圆场说:老牛,我刚才不是已经介绍过了吗?这是朱局长!
牛二立即瞪圆了眼,对宋民政吼了起来:局长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县长下面的家伙嘛,有什么了不起!人有姓,狗有名,难道他从他妈的窟窿里钻出来就是局长?我是问他叫什么!
朱局长一听这话,立即变了脸色,指着牛二说:你、你……
牛二说:我什么?我问问你叫什么,也不犯法?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这些名字哪个不比你的名字响亮,可他们还允许人叫呢,你哪里还比他们大?
朱局长一下语塞了。
过了半天,朱局长才乜斜着牛二说:我叫朱定春,告诉了又怎么样?
牛二说:这就对了!你叫我牛二,我就叫你朱定春,我们牛和朱(猪),原本就是一样的货色,好不到哪里去,就大哥不说二哥了!
朱局长脸黑成了锅底,说:随你怎么叫,我不计较!我只问你,听说这汤老太,是你同意土葬的?
朱局长的眼睛里,带着挑衅和凌厉的神色。
牛二也乜斜了一眼朱局长,昂着下巴,以挑衅回敬挑衅地说:不错,是我同意了的!
朱局长一下火了,声音冷硬而气势凌人,像一个严厉的家长训斥自己搞破坏的儿子一样,大声质问地吼道:你有什么权利同意她土葬,啊,谁给你的权利?
牛二不屑地看了看朱局长,然后不慌不忙地说:良心,你知道不知道?是良心给我的权利!
牛二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朱局长一时没明白过来,说:什么良心?
牛二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声音提高了,说:天理良心!
朱局长明白了,避开了牛二的话,又问:你知不知道县上殡葬改革的政策,啊?
牛二还是很平静,说:知道呀!
朱局长加重了语气:知道还同意她土葬?
朱局长一加重语气,就显出有些气势汹汹要吃人的样子来。
牛二说:你别问我,你问你自己!
朱局长说:我自己怎么了?
牛二说:你不知道?那我来帮你回答好了!我们村李老爷子死了,在家里办了二十多天丧事,还请了县上的电声乐队,不但土葬了,修的坟墓占了半亩地,你们不仅没来“执法”,也没有见你们来收土葬费,还送了花圈,这是怎么回事?眼遭日瞎了,耳遭雷打聋了?你说说,啊!
围在汤老太坟墓周围的村民,听了牛二这话,就也一齐说了起来:是呀,说呀,不能一样人情两样待呀!
朱局长脸一下红了,过了很长一阵,才说:那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既往不咎!
牛二盯着朱局长,紧跟着问:那你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咎?
朱局长想了一想,说:就从今天开始!
牛二说:这可是你说的,啊!
朱局长说:是我说的,又怎么样?
牛二说:好!
说着,牛二就朝众人看了一遍,然后就提高声音说:大伙儿都听见了,朱局长说从今天开始,过去的既往不咎!汤老太死了都将近五天了,算不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