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的乡民一散尽,小场又恢复了它的安静和冷清。热闹和繁华退去的小场,街道上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垃圾——白色的塑料袋,绿色的蔬菜叶子,黑色的鸡鸭粪便,印着字和画的书报纸页……空气中散发着一种亦酸亦臭的阴沟气息。不知从哪里钻出两条野狗,在街道上寻宝似的东闻闻西嗅嗅,从场头嗅到场尾,没发现什么对味口的东西,就摇晃了一下尾巴,失望地走了。时令虽然已经到了五月,可山上的气温要比山下低一到两度,所以并没有炎热的感觉。阳光照在街道、屋顶和两边撑起的棚顶上,有种懒懒的、倦慵的感觉。忙了半天的店铺老板,此时仰躺在一张竹凉椅上,脚蹬一条小板凳,半眯着眼睛,休闲地打着瞌睡,一点儿也不担心摊子上的货物会被顺手牵羊,把一份闲适与安宁的心境,完全融合在了小场的幽静之中。
送走了办公室里最后一个村民以后,龚文军才站起来舒了一下腰,并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他瞥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十五分了。不但乡政府院子里失去了刚才的喧嚣,整幢办公楼也是静悄悄的。他知道大伙儿都去温支书家吃酒去了,就走出办公室喊了一声:“‘老拱’——”
“老拱”没有在自己的办公室答应,却从乡政府的食堂里钻出来。“老拱”腰间拴着一条围裙,手里拿着一把炒菜的锅铲,大声说:“酒都冷成水了,就等弯书记你下来了!”说着,又一头钻了进去。
乡政府的食堂在办公楼的对面,是一排两层楼的小青瓦房。上面一层是乡文化站和乡广播电视站职工的宿舍,下面一层,左边一间稍大的,是广播电视站的机房。中间一间,前面是乡政府的饭堂,后面是炊事员“炊哥”的寝室。这样安排,主要是为了方便“炊哥”做饭。右边一间,才是乡政府的厨房。
龚文军听见“老拱”喊吃饭,也真感到肚子饿了,就急忙拿起碗筷走了下来。
厨房里,“老拱”在炒菜,“老顺”拿一块生姜在菜板上剁,小邓在洗蒜苗,龚文军一走进厨房,就被满屋的油烟子呛住了。他忙问:“怎么不把排风扇插上?”
“老拱”一边在锅里翻动锅铲,一边回头说:“排风扇插头坏了,‘老炊’这家伙也不换换,也许他想占大伙便宜,搞根外施肥!”
“老顺”说:“再搞根外施肥,他也长不胖!”说着,将剁碎的生姜放到了锅里。
龚文军看了“老顺”一眼,开玩笑地问:“怎么,你没去温支书家吃‘九大碗’呀?”
“老拱”在锅里翻着锅勺,斜了小邓一眼说:“人家呀,大概有人拴住他的魂了!”说完又故意拉长声音对小邓说,“是不是这样,小邓?”“老拱”就是属于看出“老顺”和小邓有点儿“那个”意思的人之一。
小邓一听这话,脸顿时红了,把洗好的蒜苗往案板上一放,说:“电话铃响了,我去接电话!”说完,一转身就走了。
“老拱”见了,又高声说:“哎,把蒜苗切碎呢,跑什么?”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老顺”忙过去拿起刀和蒜苗,说:“我来切,我来切!”
龚文军朝小邓跑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老顺”,像是看出了一点儿名堂,就对“老顺”说:“‘老顺’,是不是这样,啊?要是,可得恭贺你了!”
“老顺”又红着脸说:“没有,没有!”
“老拱”说:“你就别骗人了!没有,那你为什么经常往办公室跑?”
“老顺”还是掩饰地说:“哪个经常在往办公室跑?我只是路过那儿,拐进去看了一看!”
“老拱”故意问:“是看人还是看工作?”
“老顺”说:“当然是看工作哟!”
“老拱”还要说,龚文军打断了他的话,说:“算了,年轻人拍拖,也是正常的!‘老顺’,喝喜酒的时候可别忘了我们哟?”“拍拖”是近年来出现的一个词,也传到这旮旯山乡来了。
“老顺”忙应承说:“怎么会忘了弯书记呢!”
“老拱”故意做出不满的样子说:“那就可以忘了我‘老拱’?难道我‘老拱’真的像猪,吃得多些?”
“老顺”自知说漏了嘴,又急忙说:“也不会,绝对不会!”
“老拱”听了才说:“这还差不多!”说着,将菜铲到了一只盘子里,是一盘青椒肉丝,连同先前炒好的麻辣豆腐和烧好的鸡蛋汤,一齐端到了桌子上,说:“我看冰箱里有什么,就煮了什么!他们去温支书家里吃‘九大碗’,我们在家里吃两菜一汤,比上级规定的四菜一汤还要廉洁!”
龚文军听了,却说:“要是‘炊哥’知道你把他冰箱里的存货都吃了,不骂你才怪!”
“老拱”说:“让他骂好了,谁叫他不给书记先把饭做好?这算是对他的一点儿惩罚!”
“老顺”也说:“书记难得搞回特殊,特殊一次也没什么!”
龚文军说:“你们嘴巴馋了,可别拉我来垫背呀!你还不快去叫小邓来吃饭!”
“老顺”说:“她要守电话,我给她端去吧!”说着,去舀了一碗饭,又分别挑了一些菜在碗里,端着就要走。
“老拱”故意叫道:“准吃不准端,啊!”
“老顺”说:“人家有工作嘛!坚守岗位有什么不对。”
“老拱”说:“那就这样,坚守岗位的可以端,不坚守岗位的不能端!”
“老顺”知道“老拱”是在说他,就说:“我才不会端呢!”说完,端着碗就要走。
龚文军见了,又忙喊住他,说:“要端你也得给人家把菜挑齐,拈那点儿菜,又不是小孩子!老实的人家姑娘肠子细呀?”说着,拿起舀汤的小勺子,又分别将肉丝和豆腐舀了一些在“老顺”的碗里,又拿过一只碗,舀了一碗汤,让“老顺”端着走了。
“老顺”端着两只饭碗走后,龚文军和“老拱”才去舀了饭,围着桌子吃起来。刚吃,“老顺”真的回来了,“老拱”说:“以为你真的不回来了呢!”
“老顺”说:“不回来我到哪里吃饭?”
“老拱”说:“两个人伙着吃呀!你一口,我一口,桌子上头手搅手;你一勺,我一勺,桌子底下脚搅脚;你吃饭,我喝汤,喝到心里喷喷香!你说是不是这样,弯书记?”
龚文军正把一勺子汤喝到嘴里,听了这话忙说:“怎么不是呀,‘老拱’是有经验的,‘老顺’有没有经验,我不敢保证!”
“老顺”一边去舀饭,一边说:“我没经验!”
龚文军拍了拍身边的凳子,说:“没经验就坐下来,听‘老拱’给你介绍!”
“老顺”原本是想把饭端走的,听龚文军喊他坐下来,有些不好意思端走了,果然就在“老拱”的对面坐了下来,挑着饭,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老拱”见了,就又开玩笑地说:“我说吧,在这儿吃饭不香吧!弯书记也真是,叫人家坐下来做什么?人家这会儿哪有心思吃饭!”
“老拱”的话刚完,“老顺”突然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刨着饭,说:“谁说我没心思吃饭?我吃给你看看!”
龚文军急忙给“老顺”碗里舀了一勺子汤,笑着说:“‘老顺’,看噎着了!”
正说着,小邓突然来到食堂,红着脸看着龚文军,眼角的余光却落到“老顺”身上。龚文军问她有什么事?小邓迟疑了一下才说:“曾乡长从县城打来了电话,问乡里的吉普车在不在?他们上午已经散会了。我说下午你要到郭书记那儿去,你们就一块儿回来好了!”
龚文军听了小邓的话,很高兴,就说:“行,到了县城,我就和曾乡长联系!另外,下午给周书记打个电话,问他家里的农活忙得怎样了?如果忙得差不多了,让他尽量早些回来,等曾乡长一回来,就开一个党委扩大会,研究部署一下‘双抢’工作。这‘双抢’工作,虽然是老生常谈,可还不得不谈!”
小邓答应了一声,说:“记下了,我吃过午饭就给周书记打电话!”说完,又瞥了“老顺”一眼,回去了。
其实,小邓并不是来给龚文军汇报工作的。曾乡长那个电话,上午就打过来了。刚才龚文军来到厨房,小邓就准备汇报,可是“老拱”一开玩笑,小邓就忘了。她是来看“老顺”的,因为“老顺”给她端饭去的时候,曾答应她去把饭打来一块儿吃。可等了半天没见“老顺”把饭打回去,就过来看他了。一到食堂,看见“老顺”正趴在桌子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刨饭,一下子就明白了。可是她既然来了,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就回去,这时突然想起曾乡长的电话,于是就对龚文军汇报了。这个汇报天衣无缝,让弯书记和“老拱”都没有看出破绽。但小邓那一瞥,却让“老顺”热血沸腾,他怎么不明白心上人那一道目光的含义呢?于是,他几口把碗里的饭刨完,将碗一推,嘴里还在嚼着饭,就站了起来,对龚文军和“老拱”说:“你们慢吃,啊!”
龚文军一下愣住了,问:“怎么,不吃了?”
“老顺”一边抹嘴,一边说:“吃饱了,弯书记!”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老拱”见了,什么也没说,只对龚文军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龚文军也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回敬了“老拱”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笑。
吃过饭,龚文军见时间不早了,就叫“老拱”去把乡政府那台破北京吉普开出来。这台吉普车也是托了“老拱”的福,通过他舅舅,从县武装部买来的二手车。确切地说,是县武装部淘汰不用了的——现在,从县到各主要乡镇的路,都修得不错了,武装部也和县四大家一样,开始了大换车高潮,于是,这部老掉牙的北京吉普,就被他们作为顺水人情,贱卖给了上石岭子乡。上石岭子乡的路,正好适合这辆车跑,也算是货卖要家了。但当时龚文军敢要这部车,并不单单是这部车能够发挥余热、物尽其用,而是因为他手里有了十几家采石场,他可以隔三差五让老板们为这辆车出点儿血。一句话,他能够不用政府花多少钱,就可以把胯下的坐骑养好。否则,就是白送给他,他还不敢要呢!可是现在,老板们都不存在了,这辆破车的命运又会怎样了呢?
车停在和乡政府一墙之隔的乡粮管所的一间空屋子里,平时不经龚文军和曾乡长批准,谁也不能去动这辆车。“老拱”去将车开了出来,从粮管所背后绕到公路上,龚文军提着一只包,已站在路旁等候了。“老拱”在龚文军面前停下车,打开车门,让龚文军坐在了副驾驶座上,一边松刹车,一边说:“弯书记,现在还差十分才到两点,不着急!”
龚文军看了一下“老拱”,开玩笑地说:“我倒不着急,有人比我更着急!怎么样,有多少天没回去了?”
“老拱”有些不好意思了,干脆顺着龚文军的话说:“我急什么?回都回去了,就像吃饭一样,反正有那样一顿!”说完又说,“弯书记,我今天可是星星跟着月亮走,沾你的光,可不能算我的假呀!”说着,将汽车挂上挡,按了一声喇叭,汽车便向前驶去了。一股灰尘在汽车屁股后面扬起,在午后的金色阳光里欢快地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