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龚文军抓起一顶草帽,就往麻黄村去了。从地震发生后,龚文军一边指挥全乡的抗震救灾工作,一边坚持到每个村都去看看情况,麻黄村是他跑的最后一个村了。麻黄村的得名,是因为过去这儿漫山遍野都生长着一种茎细长、叶片带红紫色的叫做麻黄的常绿小灌木。起初村民并不知道这种一丛一丛的常绿小灌木可以做什么,最多也就是进灶孔做做燃料。忽然有一天来了一些人收购,村民们这才知道,这进灶孔的燃料还可以提炼一种叫做麻黄素的药,专治哮喘和气管炎。听说可以卖钱,村民们就大量去割。现在,也就只留下麻黄村这个村名了,至于那一丛一丛的带红紫色的常绿小灌木,已经很少见了。
麻黄村靠着油坊坡村,两个村的分界岭叫做磨坊梁,梁这面是油坊坡村,梁那面是麻黄村。磨坊梁的得名是因为过去山脊上开得有一家磨坊,方便两个村的人磨面。现在磨坊自然也早已不存在了,但山脊上还留着两扇大石磨。一条简易公路,经过磨坊梁绕过去,把两个村连接了起来。因为磨坊梁不高,在这次地震中,两个村的道路基本没受什么损失。乡政府那辆破吉普,地震发生那天,停在了从檀溪河到乡政府的断路上,后来,那截断路也垮掉了,破吉普也就被埋葬在沙石和泥土里了。龚文军为了赶时间,在乡上找了一辆火三轮。这些火三轮原来都在县城和郊区非法营运,遭到打击和取缔后,没法生存,才便宜卖给一些偏远地区的乡下人的。按说,龚文军是不应该去坐这样的非法营运车辆的!他一个党委书记去乘坐这样的车辆,既有滋长歪风邪气的嫌疑,安全又得不到保证,但他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此时,火三轮正一边“突突突”地喷着烟,一边像是舞蹈一样在凹凸不平的土公路上跳跃着,往麻黄村开去。刚走到磨坊梁下,龚文军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急忙让火三轮的驾驶员停下来,掏出了手机。他看了看号码,急忙按了接听键:“小马,有什么事吗?”
电话里马骏说:“县抗震救灾指挥部通知我们,说今天上午又有两车救灾物资,要送到乡上来……”
龚文军一听这话,就愣住了,打断了马骏的话,问:“怎么现在才通知我们?我们怎么来得及召开村干部会,把这些物资分配下去?”
马骏说:“是呀,赵副乡长在家里,他也为这事着急呢!”
龚文军想了想,于是说:“这样吧,小马,你让赵副乡长也不要着急!你们先把原来乡政府那间办公室腾出来,将物资卸到里面,做好接收登记,今天晚上党委研究一下,明天再召开各村支书主任会议分配!”
马骏听了,说:“好,知道了,我马上给赵乡长汇报!”说完挂了电话。
这儿龚文军也合上手机,重新坐进了火三轮的车厢里。火三轮重新发动起来,龚文军一边随着车厢摇晃,一边沉思起来。他觉得把这批救灾物资搁一搁也是好事。从上次大家汇报的情况来看,第一批救灾物资的分配,虽然没有发现徇私舞弊、优亲厚友的大问题,但有一些倾向却不能不引起注意。尽管龚文军知道村干部们在分配这批物资的时候有一定难度,但他没想到全乡会整齐划一地将五保户,纳入到了赈灾救助之中。龚文军并不是对照顾五保户有意见,他何尝不知道五保户平时的生活状况?何尝不知道全乡很多村民,都欠五保户的口粮?作为一个党委书记,他对这些无依无靠的五保户老人的同情,比任何人都强烈!可是,正如他反反复复强调过的,赈灾是一件政策性很强的事,它只能是救死扶伤、扶危济困,而不是同情和施舍。如果这些老人中确实有受了灾的,那还说得过去,可要是没有受灾呢?如果有人反映上去,不是就背离上级的规定了吗?因此,尽管龚文军知道在一种普泛的同情心理的作用下,村民们对村干部用国家的救灾物资,来照顾那些五保老人的做法不会有太强烈的意见,但他还是准备要纠正这一做法,让救灾物资真正发挥它们的救灾作用。
到了麻黄村,龚文军找到魏支书,先听取了魏支书一些情况汇报,这时已快到中午,魏支书正准备陪龚文军到村子里转一圈,可龚文军的电话又响了。龚文军刚打开电话,还没等他说什么,马骏就在里面很急地喊了起来:“弯书记,你快回来,出事了……”
龚文军听了这话,马上用左手捂住半边嘴角,大声问:“什么,出什么事了?”
马骏说:“好多人围在乡政府办公室门口,要求分救灾物资,看样子可能会发生哄抢……”
龚文军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了,对着话筒大声喊叫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别急,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骏像是没听清楚龚文军的话似的,只顾十万火急地说:“弯书记,现在情况十分危急!人越聚越多了,起码超过了两三千人!现在有人在散布谣言,说乡政府隐瞒灾情不报,老百姓才得不到救灾物资的!弯书记,你听,现在有人在喊口号,说要打倒贪官,惩治腐败……”
马骏停止了说话,龚文军把听筒紧紧贴在耳边,他果然听见了一片闹哄哄的声音,但说的什么,却听不清楚。于是他又急忙对着话筒叫了起来:“小马,赵乡长呢?”
马骏又大声说:“赵副乡长被人打了……”
龚文军大惊失色地说:“什么,被人打了?”
马骏说:“被要救灾物资的人打的!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给你打这个电话的……”
龚文军没等马骏继续说,打断了他的话问:“参与闹事的,都是些什么人?”
马骏说:“都是赶场的村民,各村都有!最初挑起事端的是虎尾村的董万成!物资一运到,他就看见了,就来问赵副乡长这批物资有没有他的?赵乡长在埋头登记物资,随口问了一句:‘你家是不是重灾户?’董万成问:‘哪样的人才算重灾户?’赵副乡长说:‘房屋全部垮了的,有人死了伤了的!你家有没有人死了伤了的嘛?房子是不是全部垮了嘛!’董万成一听这话,就跳了起来,说:‘老子家就是重灾户,都怪你们隐瞒灾情,坑害百姓!’赵乡长一听这话,就要董万成拿证据来,两个人就争了起来。董万成争不过,就到乡场上造谣,先是散布乡政府正在私藏救灾物资,后来又造谣说乡政府隐瞒灾情,说你想立功领赏!他这一造谣,就引来许多不明真相的人!还有一部分从重灾区学校回来躲余震的中学生,一听说乡政府不但隐瞒灾情,而且还私藏救灾物资搞腐败,现在就数他们闹得最凶,口号也是他们喊的。幸好居委会马主任带着一些知道情况的小场居民,来帮忙维持秩序,劝导不明真相的群众,物资才没有受损失,但情况非常危急……”
现在,龚文军终于知道雷区和前线在哪儿了,他立即对马骏说:“你立即给我通知全体乡干部和各村的村干部,给我跑步回乡政府来!我马上赶回来!”说着,不等马骏再说什么,就关了手机。
魏支书在旁边已经听清了龚文军和马骏说的什么,见龚文军关了手机,马上走过去担心地问:“弯书记……”
龚文军打断他的话问:“刚才那火三轮呢?”
魏支书说:“在村口等着……”
龚文军没说什么,拉起魏支书就走。魏支书不知道做什么,问:“弯书记,我、我去做什么?”
龚文军沉着脸说:“做什么?找你的人去!”说着,不由分说,拉起魏支书就走了。到了村口,龚文军跳上火三轮车厢,又把魏支书也拉了上来,然后对火三轮驾驶员说:“快开!”
火三轮司机把车发动起来,车子开始颠簸着往前面冲去。可龚文军不满足,又对火三轮司机说:“再开快点儿!”
火三轮司机又加大了油门,车子不是颠簸,而像是蹦跳了,火三轮司机紧紧把着车把,生怕翻车的样子。
但龚文军还是嫌慢,又对火三轮司机说:“能不能再快点儿?”
火三轮司机再也忍不住了,回头对龚文军说:“弯书记,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路?再快,我们几个都可能给报销了!”
龚文军说:“你还是把油门再给我轰大点儿!”
魏支书听了,也说:“弯书记,还是安全第一!”
龚文军生气地说:“你就知道我们的安全,就没想想乡政府院子里那几千人的安全?我们几个死了不要紧,可乡政府院子里是两三千条生命,要是发生大的余震,乡政府的危房垮下来,那是什么样的后果?”
魏支书听了,这才不说什么了。火三轮驾驶员也把油门又轰大了一些。
火三轮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开回到了乡政府,司机这时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乡政府院子里,人们密密匝匝地挤成一片,怒吼、叫嚷、咒骂等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如涛声那样响成一片,很少有一两句能清晰地传进外面人群的耳朵里。除了院子里面的人群外,垮塌的围墙废墟上,还站了不少的人。这些人显得比里面的人冷静和理智,有人也把手卷成喇叭筒状,冲里面的人在喊叫,但喊的什么还是听不清楚。有的人既没喊叫,也没往人群中混,只远远地看着,像是静观事态的发展。那两辆运送物资的大卡车,横在了乡政府原来的办公室门口,使愤怒的人群无法挤进去。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样子像是高中学生,或者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正站在卡车的车厢里发表演说。龚文军虽然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但见他们那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样子,也能猜想到他们说的内容。
看见这种混乱场面,龚文军感到比那天经历的八级地震还要可怕!他闹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这样?稍有理性的人都会知道,乡政府此时敢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藏匿救灾物资?敢不敢隐瞒灾情不报?龚文军实在想不明白,眼前这样的人与人之间的猜疑、不信任,这样的人心向背,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八级地震震毁了一些房屋、山川,当然也让一些亲人离开了世界,固然可怕!但眼前这种人心向背,这种对政府的信任危机,却是可以颠覆整个世界的呀!它怎么不比八级地震更可怕呀?何况,还有那种压抑了十多天的失去亲人的悲痛,那种在瞬间失去家产的无奈,那种余震不断带来的恐慌,那种住在窝棚里的不方便,以及对国家救助的期望……种种情绪,平时没地方发泄,现在终于可以借这个机会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了!当然,宣泄者并没想到他们这种爆发,会给政府、给国家也给自己,带来多大的损害……
面对这种情况,龚文军不知道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能不能控制住眼前这样的局面。但是,他没有退路,他也不敢往后退!他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很有限,但也决心为消除这种比自然灾难更为可怕的社会灾害,做出应有的努力!他又看了看在车厢里发表演说的两个学生,当机立断,立即对身边的马骏说:“立即去叫黄校长带领学校的老师,马上赶到这里来!”
话音刚落,马骏就对龚文军说:“那不是黄校长,他在那儿站着呢!”
龚文军顺着马骏的手指看过去,果然见黄校长站在乡政府和乡粮站交界处的垮塌的围墙废墟上,手卷成喇叭状正对人群喊着什么。他的身边站着小场居委会马主任和一些街道居民,也在冲人群说什么。龚文军立即朝他们挤去。挤近了,龚文军才听见黄校长喊的话。他说:“乡亲们,大家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要听信谣言,乡政府不敢私分救灾物资的,给他们胆子他们也不敢的!”身边的马主任也接着说:“你们要相信政府,相信干部,不要上了别有用心的坏人的当,哄抢救灾物资是要犯法的!”旁边的群众也跟着喊:“就是,你们不要乱来,有什么话,等龚书记回来再当面说!”……
龚文军听到那些话,心里突然一阵感动。在这种事关国家和群众根本利益的情况下,谁说只有他一个人在为消除这种不安定因素而努力?不,他的身边有着一大批的支持者。尽管他们的声音被湮没在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群的叫喊里,但他们却代表了真理和正义。刚才,龚文军还为自己能不能控制住眼前的局面有些担心,现在他突然有了力量和信心,不再担心了。为什么小场的居民会站在自己一边呢?龚文军想,也许这十几天来,小场居民亲眼看到了乡干部在抗震救灾中付出的汗水,甚至生命。另外,小场居民平常见到的、听到的比乡下村民多一些,也就多了几分分辨是非的能力,因此不容易相信谣言。但不管怎么说,当此之时,龚文军为有这样一批敢于坚持正义的群众而感到高兴!因此,一听见小场居民的话,他就兴奋地举起手,一边挥着,一边跑了过去,对他们大声喊道:“我回来了——”
黄校长、马主任和刚才说话的小场居民听见声音,不相信地回过头看了一阵,这才突然又惊又喜地大声叫了起来:“弯书记回来了!弯书记回来了!”叫完,小场一个居民还意犹未尽地又冲人群高喊来:“弯书记回来了,你们不要闹了!”
听见喊声,里面闹嚷嚷的声音停了一下,人们全把头扭过来,看向这面。可没过一会儿,那种愤怒的叫声又重新响了起来:“我们要见姓龚的!”“叫姓龚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