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文军倏地站住了,回过头看着杨梅,过了一会儿才有些不安地问:“有什么事吗?”
杨梅说:“没什么事,就是想让你陪我坐坐!”
龚文军听了这话,果然又走过去,在杨梅身边像小孩子一样坐下,说:“那好,我今天哪儿也不去了,就陪你!”说着,龚文军又拉住了杨梅的手。杨梅没有拒绝,可也没有显出任何兴奋。龚文军想等杨梅说什么,可杨梅却什么也不说,两眼还是落到电视上,却分明又没有在看。龚文军揣测着杨梅的心思,可能她想问女儿和儿子的事,又不太好开口,在等着他先说。于是龚文军决定先占据主动地位,就故意显出了高兴的样子,摇晃了一下杨梅的手,说:“嗬,你走了后,荷荷打了两次电话回来,告诉我们她好着呢!她说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回来看你……”
说到这里,杨梅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半天才说:“是吗?”
龚文军忙说:“可不是吗?我说,你要回来就早一点儿回来,妈妈想着你呢!”说着,他拿眼瞥了一下杨梅。
杨梅又苦笑了一下,非常平静地说:“是吗?她怎么说的?”
龚文军说:“她能怎么说?她说,‘我也非常想妈妈呢!不过,我的摩托车坏了,公路也断了,怕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你让妈妈不要挂念我就是……’”龚文军再次拿眼瞥着杨梅。
杨梅轻轻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半晌才说:“好嘛,你没有白当这个爸爸!看她老是给你打电话,我是白疼她了……”杨梅的声音幽幽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
龚文军听到这里,急忙说:“你想到哪去了?你不是没电话吗?养女才知娘辛苦,孩子不是惦记着你吗?好好,下次她再打电话回来,我让你接……”
杨梅又咧开嘴唇笑了一下,仍然用那种像是从地下传来的声音说:“算了,我不接她电话了,只要她心里还惦记着我就行!”停了一会儿,忽然看着龚文军说,“你平时老惦记着她耍男朋友的事,你没有问她一下?”
龚文军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这个时候,我怎么好去问她这些事?等这段时间过去了,我再问她。我看她也真该耍男朋友了!”
杨梅又淡淡地笑了笑,龚文军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又提起了话头,仍然是关于荷荷的:“天热起来了,这鬼丫头热天穿的衣服还在家里,她没有衣服换怎么行?要不我给她送去吧……”
龚文军一听这话,头皮猛地紧了,急忙说:“别别别,你不要给她送去!那样大个人了,没衣服穿她不能想法,还要你给她送去?你千万不要去淘这个神!”
杨梅眼睛看着前面,目光直直的,说:“她能想什么办法……”
但龚文军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打断了杨梅的话说:“你反正不能给她送去!”说完,怕杨梅继续在这个事情上说,急忙转移了话题,说,“小军这个王八犊子,昨天也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我给他打的钱,他收到了……”龚文军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是一阵一阵地紧缩,使他有种眩晕的感觉。通信恢复几天了,他一直没有联系上儿子,儿子也没和他联系过。一种凶多吉少的不祥的预感,同样也在时时咬噬着龚文军的心。一方面,他在对妻子撒谎,另一方面,他也在努力欺骗着自己。
杨梅听了龚文军的话,脸仍然僵着,说:“收到了就好嘛!”
龚文军说:“我给这个王八犊子说,要是再不知道节约,老子就不再管你了!”
杨梅又突然笑了,笑得有几分可怕,然后看着龚文军问:“他怎么说?”
龚文军说:“他还敢怎么说?他说,‘爸,我知道了……’”
龚文军还要往下编,杨梅却有些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提高了声音说:“孩子还小,你吓他做什么?”
龚文军突然愣了,不知道怎么让杨梅生起气来了,急忙做贼心虚地说:“那是那是,我以后不再吓他了,不再吓他了!”说到这里,龚文军的心里直打鼓,再次看了看杨梅那种奇怪的目光和不可捉摸的神情,以为自己的谎没撒好,就又松开了她的手,对她说:“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说完,马上走出了屋子。
龚文军找到马骏,又把他拉到一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阵,马骏就掏出手机发起短信来。没一时,龚文军收到了短信,这才又回到屋子里。回到屋子里一看,杨梅不但在流泪,而且泪水如汹涌的泉水,直往脸颊上倾泻下,形成了一道道瀑布,胸前的衣服被打湿了一大片。龚文军惊得叫了起来:“你怎么了?”
杨梅像是没想到龚文军会这样快回来的样子,急忙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然后破涕为笑,对龚文军说:“没什么,看见电视里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就忍不住哭!”
龚文军急忙朝电视看去,电视里正在直播省里的一个领导视察灾区的新闻,并没有孤儿的画面。龚文军将目光从电视移到杨梅身上,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真是忙昏了,荷荷和军儿昨天还发了两条短信回来,我差点儿忘了!你要不要看看?”说着,要去掏手机。
杨梅却摇了摇头,又强迫自己笑了一下,说:“有什么看头呀?你看了就行了!”
龚文军说:“那就好……”
龚文军还想说什么,杨梅却突然转换了方向,说:“你身上都有一股气味了!”
龚文军低下头在衣服上闻了闻,说:“没有呀?”
杨梅说:“再忙衣服还是得换吧?”
龚文军说:“那就晚上换吧!”
杨梅没有马上回答,却起来去找了一套干净衣服出来,这才说:“换个衣服还看什么日子?换了!”
龚文军今天十分听话,果然走到杨梅面前,像一个孩子似的站住了。杨梅一边给他解扣子,一边说:“看你这个样子,要是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龚文军听了这话,鼻子又是一酸,急忙说:“你可不要这样说,我们说好要白头偕老的!”
杨梅冷笑了一声,说:“这是阎王老爷的事,谁说了也不算……”
龚文军觉得杨梅的话,像一把刀子在剜着他的心。没等她说完,一把抱住了她,然后颤抖着喊了起来:“杨梅……”
正喊着,马骏突然在外面一边敲门,一边喊:“弯书记,来客了,‘老顺’的爸爸妈妈来了!”
龚文军一听这话,马上松开了杨梅,就往外面跑去了。
学校办公室里,真的坐了三个陌生人。不用任何人介绍,龚文军在窗子外面一瞥,就知道那个满脸皱纹、面孔黝黑、皮肤粗糙,有些木讷而拘谨的中年男人,一定就是“老顺”父亲,因为“老顺”和他太像了,简直就是他脱的壳!而他身旁的那个红肿着眼睛,穿着朴素的四十多岁的女人,也一定是“老顺”的母亲了。果然,龚文军一走进去,马骏就指着那个中年男人对龚文军说:“这是‘老顺’的爸爸!”然后又指了他身边的女人说,“这是‘老顺’的妈妈!”最后才指了龚文军,对他们两人说,“这是我们乡龚书记!”马骏第一次没在外人面前,将龚文军叫弯书记。
在马骏介绍的时候,龚文军看见“老顺”的爸爸在往上站,就急忙迎过去,先抓住了他的手。龚文军发现“老顺”爸爸的手,比树干还要粗糙,手背上还有两处铜钱大的乌记,像是泥土没洗干净似的。龚文军一边晃着“老顺”爸爸的手,一边热情地说:“刘大哥,你们可来了,啊!”龚文军以为“老顺”爸爸比自己大,所以这样称呼。
和“老顺”爸爸打了招呼,马骏才指着屋子里另一个像是干部模样打扮的年纪较轻的人,对龚文军介绍说:“这是‘老顺’老家那个乡的廖乡长!”
廖乡长大约三十七八岁的样子,没等龚文军过来,就急忙过来握住了龚文军的手,说:“龚书记辛苦了!”
龚文军说:“你们辛苦,欢迎你们来!”说完,就扯过一把椅子,在“老顺”父母对面坐下来。他想努力制造出一种轻松的气氛,于是首先就对廖乡长说:“廖乡长,你们那儿没事吧?”
廖乡长说:“那还没事!地震那天,我正在办公室看报纸,感到地下在摇,急忙往外面跑!”
龚文军做出惊奇的样子,说:“也波及你们那儿了?”
廖乡长说:“电视里不是说,好几个省都波及到了嘛!”说完又补了一句,“连北京都有震感嘛!”
龚文军说:“是呀,没想到这场灾难会这么大……”说到这儿,龚文军突然住了口。他想,自己不是想营造一点儿轻松气氛吗,怎么又扯到这个话题上来了?他想了一想,于是又转身对“老顺”的父亲说:“刘大哥,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老顺”爸爸停了一会儿,才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四十六!”
龚文军吃了一惊,原来“老顺”的父亲还比自己小好几岁,可看上去却怎么像五十好几到六十的人了?龚文军心里一阵叹息,但他没有说穿,还是用先前的口气问:“哦,家里收成还好吧?”
“老顺”的父亲说:“我在外面打工,她在家里种点儿懒庄稼,马马虎虎!”
龚文军又故意做出没有想到的样子,对“老顺”的父亲说:“啊,你还在外面打工?那做些什么呢?”
“老顺”的父亲说:“给那些建筑工地挖地基!”
龚文军将眉头皱拢来,说:“那活儿可辛苦了!”
“老顺”的父亲说:“干惯了!”
说完这些,龚文军又突然觉得没话了。他想提起“老顺”的话来说,譬如像电影电视里常演的那样,对两个老人说:“‘老顺’是好样的,他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重于泰山!”之类的话。可他又实在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不但不敢开这个口,连去看一看他们的眼睛也不敢。尤其是“老顺”母亲那双红肿的眼睛,他知道那是怎么红肿的。可是,总不能就这样坐着不说话呀?过了一阵,龚文军突然对马骏说:“去‘胡传魁’的店里,定一桌饭,今天我们要好好招待一下客人……”
可是话还没说完,“老顺”的父亲一下站了起来,对龚文军说:“书记,吃不吃饭是小事,他妈妈要去看一看儿子被埋的地方……”
龚文军一听这话,脱口而出:“现在?”
“老顺”的父亲说:“反正时间还早嘛!”
龚文军显出了作难的样子,说:“要不吃了饭再去吧,路不好走呢!”
“老顺”的父亲还是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说:“不怕,我们走惯了的!”
龚文军没办法了。他理解两个老人的心情,但同时又担心别出什么问题。最后,他求救似的看了看跟随“老顺”父母一起来的廖乡长,向他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向门外走去。
廖乡长明白龚文军的意思,也跟着走了出来。来到外面,龚文军才轻声对客人问:“廖乡长,你看这事怎么办?”
廖乡长想了想,说:“他们要去看,就让他们去看吧!在家里,我们就做了很多工作。他们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确实是痛不欲生,一个独生子嘛!我们日夜派乡干部和村干部,把他们守着。现在他们情绪好多了!来的时候,我们又反复对他们说,灾区人民正在抗灾自救,你们去了,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不要为难那里的领导,这样才对得起死去的儿子!他们是点了头的,估计不会出什么问题!”
可龚文军还是不放心,说:“他们两个都没什么病吧?”
廖乡长说:“那就不知道了?”
龚文军说:“那我们叫上一个医生!”
廖乡长说:“看你们的意见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叫上也行!”
正说着,卫生院陈院长刚好从安置伤员的教室走出来,龚文军马上叫住了他,要他立即叫一个医生,带上必备的急救药品,准备和他们一起下乡。
布置完毕,龚文军又去叫上周副书记、赵副乡长以及“老拱”,和廖乡长一同走进办公室。龚文军把周副书记、赵副乡长和“老拱”,一一向“老顺”的父母介绍了,这才说:“那好吧,我们现在就走!”
“老顺”的妈妈听了,马上拎着身边的一个包袱站了起来,龚文军想去帮她提包袱,“老顺”妈妈却将包袱抱在了怀里。“老顺”的爸爸伸手扶住了女人,由“老拱”打头,背着药箱的乡卫生院胡医生断后,一行人往发现“老顺”手电筒的庙儿沟走去了。
走着走着,龚文军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周副书记说:“你们先走着,我马上来追你们!”说完,不等周副书记他们问,转过身又朝学校跑回去了。
回到办公室,龚文军立即对马骏说:“给小邓打个电话,让她立即回来!”小邓刚才和曹支书一起,领了油坊坡村的救灾物资,又回油坊坡村去了。
马骏不明白龚文军的意思,说:“叫她回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