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就有村民在村干部的带领下,担筐背篓地陆续来到乡上领救灾物资,几个道路没有受到损坏的村,还“突突”地开来了火三轮,车屁股后面冒出的浓烟将土路上的灰尘扬起来,弥漫在阳光里,像无数小蠓虫飞舞。一到乡政府临时办公的学校里,很多人就围住乡干部问:“救灾物资在哪里?”
龚文军见了,就对他们说:“你们来早了,县上的救灾物资怕才装车呢!”
村民一听,有些泄气了,一些村民说:“我们以为到了呢!”可另一些村民却一边咧着嘴憨厚地对龚文军笑,一边说:“没关系,我们等!”
龚文军见人越围越多,很快就聚集了大约两三百人,虽然学校的教学楼还完好无损,但老天爷的事谁能说清楚?要是来一阵强烈的余震,别说教学楼垮塌,就是大家往外逃,都会很成问题,因为村民都是来领救灾物资的,不是挑筐,就是背着背篓,很容易就把大门堵住了。退一万步说,即使不来余震,这么多受了灾、现在领救灾物资心情又很迫切的人聚在一起,也容易酝酿一种焦急的情绪。要是县上运送救灾物资的车在路上遇到什么事,突然来不了,说不定他们的那种焦急情绪,就会变成一只炸药桶呢!如果爆炸,那怎么办?一想到这里,龚文军就决定把这些人疏散开,于是就对他们说:“来都来了,今天当场,我想你们也可能好久没有赶过场了,就趁这个机会去赶会儿场,好不好?”
龚文军说的是实话。从地震发生后,不知是大家处在悲伤当中,还是各有各的事情忙碌,小场的人气已不如地震以前。特别是没有了那些没事“赶耍场”,到茶铺饭馆喝茶划拳吹牛的人,小场就一下冷清了起来。龚文军想,要想振作士气,把大家从地震带来的悲伤中拉回来,恢复小场的人气也相当重要。
领物资的村民们听了,却说:“赶什么场哟?又不买又不卖的!”
龚文军知道大家的心情,除了救灾物资外,他们对别的事情不会感兴趣,但他一心想把他们劝开,于是又说:“不买不卖就不赶场了呀?我看见‘胡传魁’的‘四海香’和张驼背的茶铺都开张了,我这里没法招待你们坐,大家就到他们店里去摸两把,试试手气好孬,也可以嘛!但不能整大了哟!”
村民们见党委书记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笑起来了,说:“小的都打不起,还敢整大的?算了算了,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
龚文军见村民们不肯走,一时也没办法。过了一会儿,他才把各村带队的干部召集到学校办公室,对他们讲了自己刚才的担心,要他们把各自村里的人,都带到学校后面的公路两旁,耐心等候县上救灾物资的到来,并要做好各自村里村民的情绪稳定工作。带队的村干部听了,这才出来召集自己村的人,说救灾物资即使到了,车子也开不到学校里来,只能在学校后面的黄桷树下卸货,大家要等到那儿等。领物资的村民一听,这才“呼啦”一声拥出校门,往学校后面的公路跑去了。这儿龚文军又让马骏给县上救灾指挥部打电话,询问运送物资的车辆出发没有?对方说出发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龚文军听了,这才放心一些。但他仍在心里替运送救灾物资的车辆默默祈祷,希望车辆在才打通的路上,千万别出什么问题!
龚文军这样想着,来到了小场上。前两个场日,他也到小场上走了一遍,那两个场日几乎没什么赶集的人。可是今天,龚文军突然发现赶集的村民多了起来,看见他,都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他今天的救灾物资有什么,或者是下批救灾物资什么时候到。更多的人是对他诉苦,说自己家的房子损坏得如何如何,没办法住人了,可这次的救灾物资却没有他,村里干部处理得不公平等等……龚文军这才知道,今天赶集的人,大多数都是奔救灾物资来的!一想到这里,龚文军又有些紧张了,急忙又回到学校,将乡干部和学校老师召集起来,开了一个会,以维护县上救灾物资到了时的现场秩序。
龚文军估计得一点儿也没有错,当中午时分两辆大卡车送来救灾物资的时候,围在学校后面公路两旁看的人,比各村来领物资的村民还要多。龚文军急忙按照先前的分工,让周景辉书记带领学校老师,将围观的村民劝开。让赵副乡长带着一部分乡干部,卸车并做好物资的交接登记。让“老拱”带着另一部分乡干部和村干部,一个村一个村地按确定的数字现场分配。这样有条不紊地分配完以后,一部分围观的村民跟随自己村里那些领取物资的受灾群众回去了,还有一些村民没有散开,似乎还在等待什么一样。
当所有的村都将分配的物资领走以后,王家坪村的人还没来。龚文军以为王家坪村的路远,让大家稍等一等。可等了一阵,王家坪村的人还是没来。正在大家焦急的时候,却见王新全冒着一头热汗,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龚文军见了,急忙问:“其他村全部领走了,你们怎么现在才来?”问完,见只有王新全一个人,于是又有些奇怪地问:“你们的人呢?”
王新全撩起衣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然后才喘着气说:“我们村的救灾物资不要了!”
大家一听,都不由得用十分惊讶的目光看着王新全。连龚文军都是这样,他以为听错了,瞪大了眼睛问:“你说什么,不要?”
王新全说:“真的不要了,你把它们给其他村吧!”
龚文军见王新全不像开玩笑,就有些生气了,立即沉下了脸说:“不好分配就不要,你是想将乡政府的军,还是想将县上的军?”
王新全听了,急忙摆着手,说:“不是不是,都不是,弯书记你不要误会了我们的意思!”
龚文军还是盯着王新全问:“那究竟是为什么?”
王新全歇了一下,才说:“是真的不要了!”然后,他才讲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昨天下午散会以后,王新全和陈菊回到山上,时间已经很晚了,可事情紧急,两位村干部顾不得休息,又连夜召开村民会议。
会上,陈菊原原本本传达了乡上的会议精神,然后让村民按照乡上会议传达的三条标准,进行无记名投票,结果村民大多数都投了菊子一家!陈菊一看,就问:“你们为什么要投我的票?”村民们就说:“第一,你家的房子全塌了,现在没地方住,这是事实,老主任遇了难,也是事实,合乎一条标准!第二,地震发生后,你组织人帮大伙儿从废墟里扒拉粮食,结果全村人的粮食和家产都差不多扒拉出来了,你自己家的粮食和衣物财产现在还埋在地下,老天爷一连下了好几天雨,现在即使扒拉出来,粮食也早烂了,是真正的无粮下锅户,又合乎一条标准!第三,无经济来源,你有什么经济来源?还有一个孩子要上学,又合乎一条标准!”陈菊听了大家的话,说:“我感谢你们对我的关心,但救济我是不能要!虽然我的房子塌了,但我还在;家产虽然没了,山上的地还在!土能生万物!有人又有地,只要不懒惰,不就等于有房有粮又有钱,老天爷哪儿还会饿死我?现在我们是受了灾,全国、全世界人民都积极捐款捐物支援我们,可有志气的人应该努力自救,不能就指望全国人民的救助!如果自己不努力,一心指望别人帮助,反倒对不起那些帮助我们的人!别人总不会永远都这样给我们捐款捐物吧?如果我们不养成自救的习惯,别人的帮助结束了怎么办?到时我们还吃不吃饭?俗话说得好,好儿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因为分家饭和嫁时衣都不能吃一辈子,穿一辈子!这和我们现在领救济也是一个道理!”陈菊这么一说,大伙儿都说:“如果你陈主任都不要,我们就更没脸要了!你一个女人家都能够这样,我们这些男人还要,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反正东西也不多,下山背一趟,豆腐搬成肉价钱,干脆给山下那些受灾严重的人家,省得耽误我们自救的时间!”
王新全把经过一说完,就看着龚文军,似乎在等着他的答复。
龚文军听后非常激动,在王家坪村感到的信心和力量,又一次涌上心头。他不由自主地一把抓住了王新全的手,说:“新全同志,你回去替我谢谢陈菊同志,她给我们全乡干部群众树立了一个榜样!她的那些话,虽然朴素,却是真理,比我们都站得高!”
龚文军的话刚完,周景辉书记却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对王新全说:“王支书呀,我觉得你们的决定还是草率了一点儿!你说呢,弯书记?”
龚文军还没回答,赵副乡长也说:“是呀,我也觉得是这样!要是以后有受灾群众到上面去反映,说没有得到救灾物资,你们怎么回答?”
王新全一下愣住了,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不会吧?可都是大伙儿在会上表的态!”说完,却又像拿不定主意似的,把龚文军拉到了一边,附在他耳边说:“弯书记,刚才周书记和赵乡长两位领导的话提醒了我,这次村民主动放弃,一方面可能是听了菊子的话,另一方面也不能排除是因为数量不大,如果下次救助数量大了,特别是重建的资金,你还是要考虑我们村的!不然,真出了赵乡长刚才说的事,不但菊子,就是你们的压力也大了!”
龚文军说:“你放心吧,我知道的!”
说完,龚文军又走过去,说:“既然王家坪村主动放弃这批救灾物资,那就暂时搬到学校里找屋子保管起来,等下批物资到达后再一同分配吧……”
可是,话还没说完,还没有散去的围观人群中,突然跑出来一个汉子,对龚文军大声说:“他们不要算了,给我们!我们还不是一样受了灾!”
龚文军猛的一惊,还没看清汉子的面孔,一些没有散去的村民,也跟在汉子话音后面大声说:“是呀,我们都受了灾,给我们吧!”
龚文军回过了神,一下跳到了一袋大米上,一边对围观的人群挥手,一边大声地解释说:“乡亲们,这不行!这批救灾物资有严格的政策,不是谁想要就能要的!”
周副书记等乡干部,看见龚文军站在了米袋上,也过来护住了物资。先前那个叫喊的人一看,像是有些气愤了,于是又大声地叫了起来,说:“什么政策?还不是你们想给谁就给谁!你们是想留下来私分吧?”
龚文军见在那人的带领下,一些人也表现出了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心里立即明白,今天无论如何要护住这点儿救灾物资!物资虽然不多,但如果发生哄抢,其影响会十分恶劣。因此,他对乡干部挥了一下手,要求大家保持冷静,无论他们说什么,乡干部一律不准答应!然后他又把学校老师叫到前面,自己跳下米袋,过去拉起老师的手,和大家组成了一道人墙,堵住后面的人群。这儿的乡干部见了,才纷纷扛起东西,往学校去了。直到东西搬完,龚文军才松开手,和老师们一起回去了。
龚文军回到学校,发现杨梅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从电来了后,黄校长为了能让龚文军更方便地了解外面的信息,给他找了一台电视来,安在他的屋子里。龚文军走进屋子的时候,杨梅正在看电视。可能是电视上的场面感动了她,此时脸颊上挂着横一道、竖一道的泪痕,显然刚刚恸哭过。几天不见,杨梅更显憔悴了,给人一种形销骨立的感觉。尤其是脸色,蜡黄中透着一种瓦灰的颜色,如果不是眼珠转动,几乎让人看不出生气。龚文军一阵心疼,急忙过去抓住了她的手,昔日一双丰润而富有弹性的手,现在已经瘦得像干柴棍一般。龚文军想起第一次拉住这双手的情景,百感交集,只想掉泪。他想,难道病魔真有这么强大,检查出来不过才短短十来天,就把她侵蚀成这个样子了?为了不让杨梅看出自己伤感的样子,他将杨梅的手慢慢抬起来,贴到自己腮边,轻轻地摩挲着。一边摩挲一边问:“回来多久了?”
杨梅的眼睛还盯着电视,显得心不在焉,半天才淡淡地说:“刚才。”
龚文军又问:“还没吃饭吧?我让‘炊哥’给你做点儿吃的来!”说着,将杨梅的手放了下来。
杨梅却反过来拉住了他,说:“你现在就是给我做龙肉,我也不想吃!”
龚文军一听这话,急了,又忙问:“那你现在想吃什么?”
杨梅说:“我什么也不想吃!”
龚文军没法了,停了一会儿才小心地问:“姐他们还好吧?”
杨梅仍是用先前那副平淡的口气,简单地说了一个好字,就再不说什么了。
龚文军皱了一下眉头,觉得杨梅今天的样子有些奇怪,但他又想不出原因,想了一想,以为杨梅是累了,于是就说:“你累了,先睡睡吧,睡一觉可能会好些,我不打搅你了!”
说完,龚文军站了起来,正想出去,杨梅却叫住了他:“你回来!”杨梅的声音虽然很轻,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