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万成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从屋子里传来清晰的说话声,他一下就惊醒了,然后侧起耳朵去听,听出来了是从电视里传出来的声音。他急忙一个鲤鱼打挺般坐了起来,蹬了对面王翠竹一下,叫了一声:“来电了!”说着,就爬起来,连鞋也没顾得上穿,就撩开窝棚的彩条布门帘,朝屋子里冲去了。他推开门,拉了一下门旁的灯绳,电灯果然亮了。他又冲进卧室,靠近墙角的电视机也真的在播放着节目。董万成这才想起,那天他在“胡传魁”的店里丢了钱回来,的确是开过电视的,看着看着就倒在床上睡着了,然后就是地震。他见王翠竹还没来,连电视上播的什么也没来得及看,就又冲进窝棚里,把熟睡中的女人摇醒。王翠竹一听电来了,也是顾不得穿鞋,赤着脚就和董万成一起往屋子里跑。点了这么些日子的蜡烛,王翠竹猛然置身在明晃晃的电灯光下,有些睁不开眼的感觉,可董万成却像小孩子似的,去把所有的灯都拉开了。王翠竹见了,就叫道:“拉那么多灯做什么,不要钱呀?”董万成说:“我看看是不是所有的灯都能打开呢!”说完,又一一关上,只剩下了堂屋的灯。然后,董万成去关了卧室里的电视,出来把客厅的大屏幕液晶电视打开了。
此时已是地震后的第十天,电视里最初那种从废墟里救人的血淋淋的悲怆画面,已经消失。董万成才打开电视,里面是一个手持话筒的女主持人,正用煽情的声音,播报着全国人民和世界各国政府、民间组织和国际友人为地震灾区捐款捐物的新闻,声音激昂,热情奔放,让人热血沸腾。女主持人的影子刚一消失,电视上就出现一幅某地的捐款捐物的画面,董万成和王翠竹看着那排成长龙的捐赠人群,看着他们将手里的一沓沓百元大钞投进捐款箱,眼睛顿时大了。接着,他们又听见了播音员那像江河奔流、一泻万里的激昂声音,说是到昨天为止,已收到全国人民和世界各国为地震灾区捐款××亿。一听见××亿这个数字,董万成的耳朵就“轰”地响了一声,仿佛耳膜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
他想象不出来××亿究竟是多少?他读书时数学虽然学得不好,但他知道“亿”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亿,那当然就更不得了了,码起来,恐怕要一列火车拉呢!这么多钱,那灾区人民怎么花得完?正当董万成这样胡思乱想着的时候,电视画面一转,又出现了车站、码头、广场上堆积如山、等待运转的救灾物资,里面吃的、穿的、用的、住的……什么都有,许多人在搬运、在装车。接着,画面又是一转,公路上出现了源源不断运送物质的车辆。伴随着车轮转动的声音,又出现了播音员慷慨激昂、饱含深情的解说,说现在这一辆辆满载着全国人民、全世界人民爱心的车辆,正在克服困难,日夜兼程地往灾区进发,争取早日把党中央、国务院的关心,把全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无私援助,送给灾区人民。
董万成看着那些车辆,不知道他们是往哪儿送?天啦,要是送到上石岭子乡,送给他董万成,那有多好呀!现在,事实证明了他董万成当初的判断是多么正确:这么大的灾难,国家肯定要给予赔偿和救济!可是这几天,他董万成见那些比他受损严重得多的人,都在各自努力自救,又没有听见政府有什么动静,也就没有怎么去想赔偿的事了。加上他看见自己的房屋,虽然墙面裂了几道口子,玻璃和墙砖也被震掉了一些,但并不严重。尤其是地基,还和原来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又特别是经过了多次余震后,也还是没有下沉或塌陷,因而在他自己心里也就明白了,他这房子确实算不上危房。昨天晚上,王翠竹还对他说:“过这样久了,房子也没什么变化,要不,我们搬回去吧!住在这棚棚里,总像是逃难似的!”
董万成何尝没有这样的感觉,但他想得比王翠竹远些,听了女人这话,就说:“再住几天吧!人家都没有搬回去,我们就搬回去,好像我们没有受灾似的!”话虽这样说,董万成还是决定等公路一通,就进城去买些水泥回来,把那几道裂缝糊上,再买点儿砖块回来,把地基加牢一点儿,然后就搬进去。看来,想指望国家赔偿,那是靠不住了!不赔就不赔吧,反正还有受损更严重的人,就像俗话说的,人家骑马我骑牛,还有走路的在后头,我怕什么?
可是,现在看了电视,董万成内心又难以平静了!画面上出现的救灾物资越多,播音员说出的捐赠款额越大,越让董万成的心跳加快、兴奋不已。他盯着电视画面,就像一个非常饥饿的人,盯着前面满满一筐食物一样,眼里闪着一种渴望和贪婪交织的光芒。天啦,这么多钱和东西,不要白不要,不要钱的东西,那只有傻瓜才会拒绝!我为什么不是灾民?我不是有房屋垮了吗?我不是有猪被压死吗?没垮的房屋不是有裂缝吗?有马大家骑,难道不应该吗……
董万成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王翠竹忽然拐了他一下,叫了起来:“快看,下石岭子乡……”
董万成一听,马上集中了自己的注意力,又仔细盯着电视。果然,电视里出现了下石岭子乡的画面,一个男主持人出现了,手持话筒对观众说:“观众同志们,这里是下石岭子乡。大家现在看见的,是下石岭子××村!在这次灾难中,下石岭子乡受灾特别严重,好几个村庄都被埋在垮塌的山石和泥土里!因此,下石岭子乡的受灾群众,在得到帐篷、粮食、棉被、矿泉水等基本生活物资以外,从现在起,每个受灾群众每天还能领到十元钱和一斤粮食,一直领到三个月以后……”主持人说到这里,画面就转到了领取粮食和现金的现场。董万成没有再看下去,一下跳了起来,说:“我的个妈呀,一个人一天十元,要是一家有个六七个人的,每个月不就是一两千元呀!”说完又叫道,“我们还自己掏钱维修房子做什么?”
王翠竹听了这话,就说:“人家那里是人家那里,我们这儿是蚊子滚岩,还没听见响动……”
董万成没等王翠竹说完,就挥了一下手,高瞻远瞩地说:“你忙什么?共产党的政策,是有马大家骑,慢慢要来嘛!”
王翠竹看了丈夫一眼,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董万成说:“明天我又去找乡政府!”
王翠竹说:“上回你不是去找过吗?”
董万成说:“多找几回没有错,你放心!”但一说到这里,董万成又想起了马骏没按他的要求统计灾情的事,心里又恨了起来。
这天晚上,龚文军和所有的乡干部,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电一来,学校和乡场上都响起一片欢呼声。不用奔走相告,大家看见有了一处光亮,都纷纷拉开了自己家的灯绳,仿佛发泄什么一般。在黑暗中度过了十天的小场,顿时笼罩在了一片柔和的光芒之中。人们的心情像是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即使是睡下了的人,也马上爬了起来,该给手机充电的充电,该打开电视了解外面世界的,打开了电视。可是,当这些过了十天与世隔绝生活的人一旦打开了电视,就没法把它关上了。
因为他们像董万成一样,被电视里报道的事吸引住了!十天了,他们急于想知道这次灾难究竟有多严重,急于想弄清楚外面的情况是什么样子,急于想了解国家会怎样给受灾的群众给予帮助……现在,终于可以通过这小小的屏幕,实现自己的愿望了,怎么可以关上呢?何况电视上报道的事,与他们息息相关,命运相连,牵涉着他们的许多利益呢!因此,在这个夜晚,上石岭子乡的上万居民,都几乎在董万成醒来的时候一同醒来,看的也都是和董万成看的同一频道的节目,高兴着和董万成同样的高兴,一些人产生的也都是和董万成一样的想法,谁叫他们的情况都大致一样呢?这天晚上,不用人指挥,上石岭子乡很多人家里,电视响了一夜,同时很多人也都在电视机前,度过了灾后让他们最为激动、最为不安、想象力也最为活跃的一个夜晚。
龚文军住的屋子里没有电视,电一来,龚文军就往学校黄校长的寝室里跑。等他进去一看,里面已坐了满满一屋子人,这让龚文军想起了过去电视很少的年代,大伙儿守在一部满是雪花的黑白电视机前看电视的情景。黄校长见龚文军来了,急忙让出了自己的位子,龚文军也不谦让,一屁股就坐了上去,眼睛紧紧地落到了荧屏上。和大家一样,龚文军的心情也非常激动,毕竟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最直观的画面了解外面的情况了!尽管电话通了,可电话了解的情况不但有限,而且单一,没有电视反映的信息这样全面和丰富。电视没有让他失望,没多久,他不但知道了这次地震的震级和震中位置,而且知道了灾害造成的损失的严重程度。这种程度带给他的震惊,远比周副书记、“炊哥”和郭书记在电话里给他讲的厉害得多!尽管现在血淋淋的画面没有了,可从那些巨大的废墟上,龚文军能够感受到当时的惨烈与悲怆。更重要的,从播音员的解说里,他知道了党和国家领导人在地震发生后的第一时间里,曾经赶到灾区,领导和指挥过抗震救灾工作。知道了全国、全世界人民对灾区的无私援助,也了解到了国家已经出台的一些赈灾政策。到现在,龚文军才感到自己不是真正的瞎子和聋子了!才真正知道了雷区和前线!
可正是由于这种了解,龚文军的心开始不安起来,并且随着电视里那些赈灾场面不断地滚动播出,和播音员那些煽情语言的反复响起,龚文军的心抽紧了。他曾经凭着朴素的经验,隐隐约约觉得上石岭子乡这段时间风平浪静的生活,不是正常的平静,而这种平静一旦被打破,就会爆发一场比从废墟里救人艰难得多的战争!现在他明白了,随着通信和电力的恢复,随着人们对外界的了解,这场战争已经到来了。电视里这样宣传并没有错,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凝聚人心,振奋全国人民的精神。可谁又能保证,当那些等待救援的受灾人看见那么多的捐款和捐物后,能不打开心中那扇欲望之门吗?这同样不是自私,如果换作自己,会不会那样想也很难说!一想到这里,由王家坪村生产自救带给他的那份安慰,也像是突然消失了。同时,龚文军心里也为当初让马骏实事求是地向上面汇报灾情,产生了一种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