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指儿就和“炊哥”睡在一起。他还是“叔叔”长“叔叔”短的和“炊哥”说话,有一天,只有六指儿和“炊哥”两个人在屋子里,“炊哥”忽然对他说:“六指儿,我收你做干儿子,你愿不愿意?”六指儿以为他是开玩笑,就说:“我不愿意!”“炊哥”吃了一惊,急忙问:“为什么不愿意?”问完又说,“你给我当干儿子,我送你上学,今后还给你娶老婆!”“炊哥”说这话,完全是真心的。“羞花”抛弃他时,并没有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也许“羞花”有先见之明,知道他成不了气候,迟早有一天要离开他,所以才一直坚持不要孩子。她本来是怀上过的,后来悄悄到医院打了。现在都这个年龄了,他在心里早已熄灭了结婚的念头。即使某天某个女人能够跟自己,那她也一定是结过婚的。与其养一个拖油瓶的孩子,还不如自己去认个干儿子,还省得为后父继儿地吵架。
现在一看六指儿不但聪明伶俐,而且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只要自己巴心巴肠地对他好,他不相信自己死后,六指儿不给自己端灵牌?但六指儿却不明白“炊哥”的心情,听了“炊哥”的话,垂下了眼帘,声音幽幽地说:“你是说起耍的!”“炊哥”听了这话,猛地一把抱住了六指儿,一边抚摩着六指儿的头,一边忙不迭地说:“我是当真的!真是当真的!我也没有孩子,你要是真同意,等学校上课了,我就跟黄校长说,你就在这里上学……”六指儿被“炊哥”紧紧抱着和亲切地抚摩着,心里也是一阵阵地热血沸腾。
长这么大,他不记得有谁这么抱过和抚摩过他?他有过的,只是同学和老师的蔑视和白眼,奶奶的唠叨,以及被城市那些占地为王的小偷的追打,他太需要爱,太渴望得到爱了!六指儿把头依偎在“炊哥”怀里,眼里溢满泪水,说:“我答应你!可……”他停顿了一下,才说,“我想回去看看奶奶……”“炊哥”听了,很爽快地说:“行,这样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又说:“要是你愿意回去上学,也可以,我按时给你寄钱来,不过以后你要孝顺我!要是奶奶不在了,你还是到这儿来上学,今后我就在这儿给你娶一个漂亮的女人,行不行?”六指儿听了,躺在“炊哥”怀里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从此以后,六指儿就脆生生地叫“炊哥”干爹了。
董万成怒气冲冲地来到学校里,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四处瞅了一遍,一眼就看见了在学校伙食团外面洗菜的六指儿。尽管六指儿已经换了衣服,但董万成还是马上就认出了他。顿时,董万成的眼睛红了,仿佛见了仇人般,几步就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六指儿的衣服,大声吼道:“狗杂种,你还我钱来!”
六指儿正埋头洗菜,没发现董万成,直到被董万成像小鸡似的抓住了,这才扭过头来。当看清是董万成时,他心里一下明白了,急忙一边下意识地用手去护住头,一边狡辩说:“我、我没有偷、偷你的钱……”因为他的脖子被衣领勒着,所以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董万成见六指儿不承认,突然怒不可遏地一巴掌打在六指儿脸上。这一巴掌很重,六指儿的鼻孔里马上冒出了鲜血。但董万成并没有罢休,又提起六指儿的衣领,像掼小鸡一样将六指儿掼在了地上,又用一只膝盖抵住了六指儿的腰,这才又恶狠狠地叫了一句:“龟儿子,你还敢抵赖?”
说着,董万成攥起拳头,正要再向六指儿打去,这时“炊哥”和学校炊事员听见外面的声音就出来了。“炊哥”正在切菜,手里还握了一把明晃晃的不锈钢菜刀,一见董万成将六指儿按在地下正要打,急忙将菜刀在墙上“啪啪”地拍了两下,然后举起来,对董万成喝道:“姓董的,你敢打,我就敢剁你的手!”
董万成一见,攥着的拳头松开了,嘴里却说:“他偷了我的钱!”
六指儿见“炊哥”出来了,胆子壮了一些,在地下喊着说:“我没有偷他的钱!”
董万成一听,拳头又攥了起来,说:“你小杂种还敢嘴犟?”
“炊哥”又将菜刀往墙上一拍,瞪着董万成威胁地说:“你敢!”
董万成的手再次垂了下来。“炊哥”说:“捉贼捉赃,你有什么证据说他偷了你的钱?你当时为什么不把他抓住?”
这时,黄校长和很多老师也围了过来,看见六指儿被董万成按在地下,鼻血又流个不止,黄校长就批评董万成说:“你没有证据怎么乱打人?”
一些老师听了,也说:“是呀!别说没有偷,就是偷了,你也不该随便打人呀?打人是犯法的,你还不放开他!”
“炊哥”看见六指儿的鼻血,心里也疼痛起来,就过去抓住董万成的衣领,大声说:“你松不松开他?你一个几十岁的人,欺负一个细娃儿,算什么好汉?有本事跟我单挑!”
众人自然怕打架,这时也过去拉的拉,劝的劝,把董万成拉开了。董万成见众怒难犯,就撂下一句话,说:“小杂种,今天我放过你,以后再找你算账!”说完就走了。
“炊哥”听了这话,也冲董万成说:“姓董的,他今后要是少了半根毫毛,我找你算账!”又说,“今天你把人家打伤了,大家都是看见的!我等会儿把他带到卫生院验伤,要是有什么,你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说完,把六指儿带进屋子里,找东西止血去了。
止住了鼻血,“炊哥”又打来一盆水,让六指儿洗了脸,“炊哥”这才对六指儿问:“打得狠吧?”
六指儿的鼻孔被塞住了,说话有点儿瓮声瓮气:“不、不要紧!”
“炊哥”过了一会儿,把六指儿叫到面前,压低了声音追问:“跟老子说实话,他的钱是不是你偷的?”
六指儿看了“炊哥”一眼,急忙像做了错事一样低下了头。半天,他才对“炊哥”点了一下头。
“炊哥”又马上问:“多少?”
六指儿说:“一万。”
“炊哥”吃了一惊,说:“一万?钱呢?”
六指儿说:“又被人抢了。”说着,把那天偷钱和被抢的经过给“炊哥”说了一遍。说完,仿佛又怕受到惩罚似的,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炊哥”。
“炊哥”心里还像有气的样子,继续盯着六指儿问:“你还偷过谁的?都给我说出来!说出来我既往不咎,不说,你就马上走!”
六指儿急忙说:“我说!我说!我还偷过学校一个妹妹的!”说着,又把那天在小超市里偷窃女学生钱包的事,给“炊哥”交代了。说完,又看着“炊哥”。“炊哥”以为他还有什么没交代完,就又严厉地问:“还偷过哪些?继续说!”
六指儿却乞求地说:“干爹,你能不能给我二十四元零八角钱?”
“炊哥”一下愣住了:“要钱干什么?”
六指儿说:“我要还给那个妹妹!我那时就对自己说,这是借那个妹妹的,我今后一定要还她!”
“炊哥”一听这话,心里一热,忘了继续对六指儿审问,却换了一种口气问:“你还认得她吗?”
六指儿马上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照片,对“炊哥”说:“我这儿有她的照片!”
“炊哥”接过照片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六指儿有些气愤地说:“你他妈偷这样的娃娃,也不怕天打雷轰!”
六指儿见“炊哥”发怒的样子,就抡起巴掌,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下,然后带着哭腔说:“是,干爹,我错了,我以后再不偷了,你不要赶我走!”
“炊哥”见六指儿这样,心又软了,说:“只要你下决心改正错误,我也不会赶你走!”说完又说,“给那位妹妹还钱的事交给我!我去问问黄校长,她是哪个班级的学生,然后我会把钱加倍还给她,只要你知道错了就行了!”说完,拿着照片就往外面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六指儿说:“你就在这屋子里,不要出去,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这才走了。
“炊哥”走出来,看见黄校长正在学校内操场里,他正要过去问,黄校长却看着他,首先问:“六指儿的血止住了?”
“炊哥”说:“止住了!”然后他走过去,轻轻拉了一下黄校长,把黄校长拉到了一边,这才说:“黄校长,你认不认识这个学生?”说着,他掏出六指儿交给他的照片,递给了黄校长。
黄校长接过照片看了看,就变了脸色,说:“这不是一班的赵小勤同学吗?她的照片怎么在你这儿?”
“炊哥”说:“你先不要管照片是怎样来的?你只告诉我她是哪个村的,住在哪儿就行了?”
黄校长看着“炊哥”问:“你要去找她?”
“炊哥”说:“是!”
黄校长脸上却呈现出了非常痛苦的神色,一边摇头,一边沉重地说:“可你找不着她了……”
“炊哥”没有听完,就急忙抓住黄校长的手,问:“怎么,出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黄校长才像不得已似的,声音缓缓地说:“她已经……死了……”
“炊哥”“啊”了一声,不相信地看着黄校长,接着问:“是在地震中死去的?”
黄校长也用怪怪的眼神看着“炊哥”,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却有些奇怪地反问:“你是怎么突然想起要去找她?”然后马上像是明白过来了的样子,朝六指儿待的屋子的方向指了一下,说:“哦,我明白了,是不是他……摸了人家的钱包?”
“炊哥”显出有些意外的样子,说:“你知道那女孩子丢钱包的事?”
黄校长点了一下头,说:“我们还真以为她的钱包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的,怎么是这样一回事呀?”说完,又摆了摆手,说,“算了,事情都过去了,不再说了!”说完,就要往一边走。
“炊哥”还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紧紧抓住黄校长的手不放,说:“你还没有告诉我,她究竟是怎样死的呀?”
黄校长见走不开,就只得说:“那好吧,我跟说了,你千万不要去责怪那孩子,这事情也不能全怪他!那女孩子家里非常穷,父母都有病,二十四块钱是她十天的生活费。钱包丢了后,她既不愿回家向父母要钱,也不愿开口向同学借,每顿就只打一碗免费的菜汤喝。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习任重又重,每天只靠喝菜汤怎么行?地震的头一天,她在上课的时候晕倒了,我们这才知道她丢钱包的事。当时,我和班主任老师一人掏出五十元给她,可她不要。她说她头晕,要回去休息两天,我们就同意了!没想到第二天就发生了地震,她被埋在了废墟里……”
黄校长说到这里,眼圈有些红了。“炊哥”也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像是不肯相信地对黄校长问:“真的?”
黄校长说:“我们也是她家长来学校取她的东西时才知道的!”说完,黄校长又欷歔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走了。
黄校长走后,“炊哥”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结局。他眼前又浮现出了照片上那个娃娃的面孔,心里的怒火又不打一处来。狗杂种,你欠下了一条人命呢!这样想着,“炊哥”就满脸怒气地回到了屋里,可是,当他看见六指儿那单薄的身子和同样也是一张娃娃脸的面孔,以及面孔上那副不安的神色的时候,却怎么也不忍心把心里的怒火发泄出来了,只把上下牙床紧紧咬着,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六指儿。六指儿看见“炊哥”这副样子,心里更紧张了。他不敢问,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过了很久,“炊哥”才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六指儿咬牙切齿地说:“你……你小子,老子恨不得把你宰了!你还想还人家的钱?你把人家……害死了!”
六指儿什么也不敢说,只瞪着一双惶恐的大眼睛看着“炊哥”。过了一会儿,“炊哥”才平息下来,把话给六指儿挑明了:“那个女孩已经死了!”
“死了?”六指儿也大吃了一惊。
“都是被你害的!”“炊哥”将黄校长告诉他的事,对六指儿说了一遍。他本来是不想这么快就告诉六指儿的,可想忍又实在忍不住。说完,又狠狠地骂了六指儿一句:“你是谋财害命的强盗!”
六指儿听完,一下蒙了,脑海里像有千万只蜜蜂“嗡嗡”叫着,眉心也像是炸裂开了,以至于“炊哥”最后那句话,他压根儿没有听见。他只知道自己杀人了,害死了一个和自己妹妹一样的姑娘,他是个刽子手!此时,他恨不得立即死去,用自己的死去赎罪。可是,他又找不到死的办法。像泥胎一样木了很久,六指儿的眼珠子才开始转动。他看见了刚才“炊哥”送他进来、给他止血时扔在地下的不锈钢菜刀,忽然走过去拿起来,走到“炊哥”面前,伸出右手食指摁在墙上,然后把刀举到“炊哥”面前,说:“干爹,你给我把这根指头剁了!”
“炊哥”一见,急忙叫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六指儿坚定地说:“剁了它,我以后想偷也没法偷了!”
“炊哥”说:“你他妈的是不是又想乱来了?快把刀给我!”说完,他就去抢六指儿手里的刀,可说时迟,那时快,六指儿举起锋利的菜刀,嘴里像是加油似的“嗨”了一声,一刀就朝摁在墙壁上的手指砍去。刀落指断,一股鲜血倏地喷了出来。
“炊哥”脸吓青了。他大叫了一声,马上扑过去,紧紧握住了六指儿那根被砍断的手指,然后一面架着六指儿往外面跑,一面大叫了起来:“陈院长,陈院长——”
六指儿的鲜血很快就把“炊哥”的衣服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