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文军说:“不是软弱,还是前天晚上我对大家说的那句话,在这个时候,哪怕群众把口水吐到我们脸上,我们也不能和他们计较……”
话没说完,马骏就不满地打断了龚文军的话,说:“弯书记,这样的事怕只有你才能做到,我们做不到!”
龚文军听了这话,突然沉下了脸大声说:“做不到也要做到!”
大家听了这话,都不吭声了。
正说着,街道居委会马主任披着一张破了的塑料薄膜,急匆匆地跑来了,一见龚文军,一边扯下身上的塑料薄膜抖水,一边对龚文军说:“弯书记,这可怎么办?每个窝棚都漏雨,好多人冒着余震往没垮塌的房子里跑,我怎么喊也喊不住,群众的情绪现在很不安呀!”
龚文军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对身边的“老拱”说:“你快点儿去把黄校长喊来!”
“老拱”答应一声,去了。很快黄校长就来了,龚文军对他说:“老黄,让炊事员快点儿给大家弄点儿吃的,他们要下乡!”说着,见黄校长要走,龚文军又喊住了他,说:“把你的老师全部集中到我这里来,我有话对他们说!”说完,又对马主任说:“你也回去把街道上的党员和乡属机关的干部,都给我喊到学校来!”
马主任听了,重新披上塑料薄膜走了。
没一时,学校的老师和街道的机关干部、党员全都来到了学校里,龚文军看着他们,目光很严肃地扫了大家一遍,然后才说:“同志们,特别是各位老师和机关的同志们,我龚文军首先对你们鞠躬了!对不起,我知道你们很辛苦,可现在我不得不求你们!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现在我要你们配合乡干部,深入到每个受灾群众家中,一是安抚他们,二是说服动员他们从危房中搬出来!道理不用我多讲,在这个时候,只要我们出现在受灾群众中,受灾群众心里就会有温暖!有什么怨言、火气,也会被你们的温暖给融化,只是不但要给你们添累,还会给你们添危险,不知各位愿不愿意?”
大家听了,都感到了一种责任和被信任,于是纷纷说:“弯书记,这个时候,我们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安排吧!”
龚文军听了很高兴,于是将人员按照村和街道居民组做了搭配。人员分配完毕以后,学校老师和场上机关干部、党员回去作准备去了,这儿龚文军又把乡干部留了下来,耐心地叮嘱了大家一遍,说:“不管一些人的情绪有多么激动,大家一定要做耐心细致的工作,面对越是冲动的人,越要有耐心!”然后,龚文军压低了声音,像传授机密一样对大家说:“对个别容易冲动的人,不但要提醒村干部加以注意,你们心里也要有数!要特别把这部分人安抚好,不能和他们顶起来!”
乡干部们自然明白龚文军这话的意思,于是一齐回答说:“知道了,弯书记,你就放心吧!”说完,乡干部就去吃饭了。
龚文军却没有走,看着密密麻麻的雨线陷入了沉思。他又想起了董万成的话,知道现在有着像董万成一样想法的人,不是少数。董万成的话,印证了先前自己对上石岭子乡灾后形势的看法。面对着全乡数万名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打破生活常规的民众,他的艰难的工作不单单是灾后重建,而且还涉及如何消除灾民心中的恐慌、焦急、迷茫与内心的煎熬等等一系列心理问题。他现在是多么需要得到上级的指示与帮助呀!
龚文军在心里盼着“炊哥”能早些回来。
“炊哥”是第四天早上,才憔悴不堪地出现在龚文军面前的。他的身后跟着六指儿。两个人眼窝深陷,颧骨突起,头发被泥水粘成了一块儿,像是顶着一块盔甲。衣服裤子脏得看不出颜色,脸上是东一道西一道的泥土,只有两只眼睛在土黄色的面颊上“骨碌碌”地转。龚文军一见,心疼地说:“累坏了吧?快坐下休息一会儿!”接着又说,“可把你盼回来了!”
一听说“炊哥”回来了,学校的老师和一些伤员,都拥过来听消息,好像“炊哥”会给大家带来什么特大喜讯一样。
六指儿一走进学校,就躲躲闪闪地,眼睛里充满着恐惧。黄校长把他看了一阵,终于认出了他,十分惊诧地说:“是你……”
一些学校老师也说:“是呀,你不就是那个……偷……”
六指儿一听见这些话,急忙往“炊哥”身后躲。“炊哥”坐在椅子上,闭着眼,却对黄校长不客气地喝了一声:“不许动他!”然后把头移开,不知对着什么人又大吼了一句,说:“你们都不准动他!”
黄校长和一些人就愣住了。一个老师小心地问:“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炊哥”这才艰难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说:“我们是在路上认识的!我在过鸡冠岭的时候,踩虚了脚,摔到岩底下,昏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在给我喂水!没有他,也许你们就看不见我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哪个要是再敢对他说三道四,就莫怪我‘炊哥’不客气!”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炊哥”把话一说完,大家果然对六指儿流露出了赞许的目光。黄校长走过去,在六指儿瘦削的肩头上拍了一下,说:“好样的,孩子,你很善良!我们以后都不提那天发生的事了!其实,你不但是‘炊哥’的救命恩人,也是很多人的救命恩人!”
六指儿听了这话,眼睛躲闪着说:“我、我没有救很多人……”
黄校长说:“那天要不是老师和学生跑出来追你,学校的伤亡不知会有多严重!还有场上的居民,也肯定不止现在这点儿人受伤!”
老师们也明白了过来,附在黄校长后面说:“是呀!你在无意中帮了我们呢!只要你改正了,就没人提过去那件事了!”
黄校长看着“炊哥”和六指儿,说:“你们饿坏了吧?我马上叫炊事员给你们弄吃的!”说完小跑着走了。
黄校长一走,龚文军想喊醒“炊哥”,问问到县上汇报的情况,可一看“炊哥”这副样子,有些不忍心了。他朝乡干部和老师们挥了一下手,示意大家都离开,让“炊哥”和六指儿休息一会儿。没想到他刚刚转过身子,“炊哥”一个激灵醒了,跳起来一把抓住了龚文军的手,非常痛苦地说:“弯书记,惨呀!一个县城,全成废墟了……”
大家听了这话,急忙又回过身来,定住了似的站在那儿,目瞪口呆地看着“炊哥”,似乎不认识了“炊哥”一样。
龚文军也同样惊得足足呆了一分钟,才摇着“炊哥”问:“你说什么,‘炊哥’?”
“炊哥”埋下了脑袋,却不断摇晃着,喃喃自语地说:“真的,所有的房屋全垮了,好多解放军和志愿者在救人……遍地都是尸体和伤员呀……”说着,从“炊哥”眼睛里涌出了眼泪。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出声了,像是吓住了一般。
“炊哥”却没有管众人,兀自埋着头,一边流泪一边自言自语,仿佛做噩梦一般:“一路上,山垮了,路断了,好多村庄被埋了,河流也被堵了,惨……惨呀……”
龚文军听到这里,突然又摇了“炊哥”一下,大声问:“那你究竟见着郭书记没有?”
“炊哥”这才像醒过来的样子,抬起了头,抹了一把眼泪,然后看着龚文军,说:“见着了,见着了!不过郭书记在指挥救人,只对我说了几句话……”
龚文军一听,一颗心放了下来,忙松开“炊哥”,迫不及待地问:“什么话?”
“炊哥”连想也没想一下,就说:“郭书记让我告诉你,第一,要安抚好人心;第二,要维护好社会稳定;第三,要立足于生产自救!”
龚文军见“炊哥”不再往下说了,马上又追问了一句:“就这三点?”
“炊哥”嗯了一声,又点了一下头。
龚文军没再往下问了,他把这三句话在心里咀嚼了一下,突然有了种回到母亲怀抱的感觉。尽管郭书记的指示很简略,这时候,郭书记也不可能给他做更详尽的指示,但龚文军却感到方向更明朗了。他长长地对着天空舒出了一口气,就像战争年代突然和组织接上头的地下工作者一样,心里说:“总算有了上级的指示!”不但如此,通过周副书记回来给他讲的情况,再结合“炊哥”刚才向他描述的县城和沿途的灾情,使龚文军对这次地震造成的破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就像周副书记所说的,老天爷这次照顾了上石岭子乡,没有造成大的破坏,这种对比让他松了一口气。这时,黄校长来叫“炊哥”和六指儿去吃饭,龚文军就对他们说:“去吧,吃了饭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了好好睡上一觉,其他事情你们就不要管了!”
说完,龚文军正要走,“炊哥”忽然拉了他一下,然后低声说:“弯书记,我还有话要单独跟你说!”说着,两眼定定地看着龚文军。
龚文军心里一惊,一种不祥的感觉蛇一样爬上了心头。他急忙朝周围看了一眼,随“炊哥”走到了一间教室的墙脚下,“炊哥”这才看着龚文军,嚅动了两下嘴唇,没有说话,眼睛却潮湿了。
龚文军已经意识到了,瓮声瓮气地问:“是不是荷荷……”
“炊哥”咬着牙,点了一下头,然后才说:“弯书记……下石岭子乡的乡干部,集体……遇难……一个也没有跑出来……”说着,“炊哥”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
龚文军的泪水也倏地流了出来,可他很快就擦了,同时还安慰“炊哥”说:“别哭,‘炊哥’!我已经有这个预感!现在的关键是,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更不能让她妈妈知道!”
“炊哥”点了点头,说:“是,我不给任何人说!另外,县城的通信也不通,我也没有联系上小军……”
龚文军说:“没联系上就算了,这不怪你,你快去吃饭吧,啊!”说完回身走了。走了两步,又返回来喊住“炊哥”说:“如果杨梅问你,你就说没从下石岭子乡走,是从檀溪河上面的小路走的!”
“炊哥”明白了,点了一下头,走了。
龚文军往回走的时候,觉得腿肚子又酸又软,没有一丝力气,心尖子也一阵一阵地痉挛,像有针扎着。眼睛被潮湿的泪水蒙着,荷荷的影子不断跳入模糊的眼帘。一会儿是她小时候调皮活泼地张着小手,向他扑来的样子。一会儿是她上初中的时候,穿着一件碎花的连衣裙,走在乡间小路上,阳光中无数的灰尘和飞虫在她发间飞舞,裙子随着她的蹦跳和移动,发出“窸窣”声音的样子。一会儿是她睡在床上,脸庞看起来比白天更丰满,头发凌乱地垂在枕头上,脚老是爱伸到被子外面的情景。无论哪种情景,现在都连着他的心。他越想,眼睛里潮湿得更厉害。他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身患绝症的妻子那双期盼的眼睛?短短一段路,他仿佛走了很久。直到快到打着地铺的学校教室前,他看到同志们正在看着他,这才回过神,迅速抹了下眼角的泪水。然后,龚文军召开了地震以来第一个党委扩大会,传达了县委郭书记的指示,安排乡干部立即到各村去传达和贯彻落实。
龚文军刚开完会走出来,就看见杨梅在教室门口等着他。龚文军知道他迟早得面对妻子,但他却装作不知道什么事似的,对杨梅问:“有什么事吗?”
杨梅没说话,却把一双眼睛落到龚文军脸上,期待地看着他。龚文军觉得杨梅的这种眼神,像刀一样在剜着他的心,于是将头掉开了,说:“我要下乡,县委给指示了!”
可杨梅却堵在他前面,半晌才声音颤抖地说:“‘炊哥’回来了!”
龚文军说:“是呀,回来了!”
杨梅又紧接着问:“他打听到荷荷的消息了吗?”
龚文军故作轻松地说:“哦,你是问这个呀?‘炊哥’没往下石岭子乡去,而是从檀溪河上游的小路去的县城,所以没有打听到荷荷的消息!”说完又拉起了杨梅的手,说,“你放心,荷荷肯定会没事的,啊!”
杨梅有些失望,看着外面有些发灰的天空。她的脸色也和天空的颜色一个样,黯淡得没有一点儿光彩。
龚文军越看越心疼,他忽然揽着杨梅,往黄校长给他们提供的房间走去。一边走一边对杨梅讲“炊哥”带回来的消息。末了,才像是自言自语地对杨梅说:“老天爷没长眼!这场灾难呀,也不知会有多少孩子失去父母?会有多少父母变成孤老?会有多少妻子成为寡妇……你在学校都看见了,我们乡的灾情还算是轻微的……”
龚文军还要说,杨梅却挽着他的手哭出了声。
龚文军马上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