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邓感到“老顺”身上湿漉漉的,她一边抚摩着“老顺”的头发,一边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可把我急坏了!”“老顺”说:“我回家去了一趟!”小邓说:“回家?回什么家?”“老顺”说:“老家!我回去告诉父母一声,我不会再回去了!”小邓听了这话,有些不明白,问:“这么远,你是怎么回去的?”“老顺”说:“我是飞回去的!我怕你挂念,给父母打了招呼,我就回来了!我现在来也是告诉你一声,我走了!”小邓说:“你到哪儿去?你不是在我面前吗?大伙儿正要去找你呢!”“老顺”说:“你告诉弯书记,叫他们不要找我了!他们找不着我,我被埋在了许多石头和泥土下……”小邓听到这里,急忙叫了起来:“不,不!你现在就在我怀里!我不能让你离开!走,我们回去,弯书记正在等着你呢!”“老顺”听了,急忙从小邓怀里挣脱起来,说:“珍珍,我爱你,可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天亮了,我得走了……”但小邓没有放开他,还是紧紧地把“老顺”抱着。可是过了很久,她没再听见“老顺”说话,这时她像被人猛推了一把似的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她抱着的,是学校后面那棵黄桷树。此时雨正“沙沙”地下着,已经淋湿了她的衣服。这时,一种无边无际的绝望爬上了小邓心头,她努力压制住自己,在雨中悲伤地啜泣起来。
在乡上,也许只有龚文军和“老拱”,最清楚小邓和“老顺”拍拖的事。龚文军听了小邓那些话,浑身的毛发也不由自主地竖立起来,但他却对小邓说:“小邓,你不要着急,‘老顺’肯定不会有事的!你就在家待着了,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小邓听了却说:“不,你们一定要去找,我和你们一起去!”
龚文军像哄孩子地说:“你就留在家里,啊!”
小邓表现出了少有的执拗,大声说:“不!”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龚文军突然大叫一声:“邓海珍同志——”
龚文军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喊过小邓,小邓不由自主地站了下来。
龚文军见小邓站了下来,继续用了严肃的口气说:“这是工作,不是儿戏!你要走了,要是等会儿电话通了,县委、县政府有电话来,怎么办?我给你的任务是二十四小时等待县委县政府的电话,一旦有了电话就向我报告,难道你忘了?”
小邓听了,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可腿却没有再动。龚文军对大家挥了一下手,乡干部们悄无声息地从小邓身边走了过去,小邓呆得像木头人一般。此刻,在龚文军心里,一种不祥的预兆已经彻底把他占领了。尽管他不肯说出来,但他相信“老顺”已经出事了!他不忍心看见小邓伏在“老顺”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更不希望再出什么事,所以他才不答应小邓去。他从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的小邓身边走过去,却没有先去追大伙儿,而是到向黄校长借来的屋子里,向杨梅说了小邓的事,叫她去把小邓叫过来,陪她好好说说话。
龚文军率领着乡干部,兵分两路,一路人沿着到蒲家坪村的公路找,一路人抄小道赶往蒲家坪村,打听“老顺”是否到过村上?还没等后一路人回话,第一路人就在通往蒲家坪村的庙儿沟里,发现了“老顺”打的那支手电筒。庙儿沟上面的山叫木耳岭,山势巍峨,现在垮掉了一半,一座比房屋还大的塌方,早阻断了通往蒲家坪村的简易公路。
大伙儿一见,什么都没有说,全都向那堆塌方低下了头,每个人的心里都压上一块铅似的沉重。中午时候,去蒲家坪村那路人回来了,他们告诉龚文军,说“老顺”压根儿没去蒲家坪。龚文军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估计“老顺”就是被前天晚上那场较大的余震夺去生命的。
回到学校里,龚文军马上让“老拱”去看看小邓。他告诉“老拱”,先不要对小邓说“老顺”遇难的消息,这几天就让她和杨梅住在一起,他需要睡觉的时候,就和同志们挤一下地铺。然后又叫赵副乡长去看一看周副书记。一会儿,“老拱”回来对龚文军说:“大姐说小邓情绪很好,让你不要担心!”紧接着,赵副乡长也来告诉龚文军,说老周正在睡觉,还睡得很香,也不知是怎么睡着了的。龚文军听了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心里自然明白老周是怎样睡着了的!原来,他让黄校长去陈院长那儿拿了几片安眠药,悄悄放在了老周的饭里。也许老周睡过了这一觉后,情绪会好一些。龚文军听了这两个消息,心里稍为安定了一点儿,可是接下来的工作该怎么办?龚文军又颇费思量了。
就在这时,董万成又来找龚文军了。董万成一走进学校,就像是谁欠了他的一样,气咻咻地叫着:“乡政府的人在哪里?”
赵副乡长离开龚文军,刚走到内操场里,一见董万成,就问:“你有什么事,老董?”
董万成说:“我找龚文军!”
赵副乡长说:“有什么事跟我们说不一样?”
董万成仍然怒气冲冲地说:“我只找龚文军!”
龚文军在屋子里听了这话,就走了出来,说:“我在这里,老董!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董万成一见,就大声说:“昨天马助理把我家的灾情统计少了!”
龚文军愣了一下,问:“怎么统计少了?”于是急忙叫了前天晚上去虎尾村了解灾情的马骏出来问。
马骏出来一见是董万成,就没好气地对龚文军说:“弯书记你不要相信他的,他这是扯横筋,要我把他家的损失写成五十万,可实际上最多不到十万元!他家的猪圈房和厨房垮了,这是事实。他说压死了八头猪,猪已经埋了,又损失了两千斤粮食,这些我都承认了,但他非要我把他震掉墙砖和玻璃的楼房写成危房!我说是不是危房我说了不算,我只能实事求是地给你把照片拍下来,等待以后上面来人鉴定,他就说乡政府想讨功,故意要隐瞒灾情……”
马骏还没说完,董万成就又叫了起来:“这不是想隐瞒灾情是什么?你说我房子不是危房,你给我写个字据,我今晚上就搬进去住!把我两口子压死了,你们负责就是!”
马骏说:“我给你写什么字据?你愿搬就搬……”
董万成听了这话,脖子上的青筋涨了起来,对马骏质问道:“那你们就不管群众的死活了哟?”
马骏正要回答,龚文军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回头对董万成耐心地说:“老董,我们也算是朋友了!我知道你的心情,你想把灾情报大一些,以后好多争取得到国家一些赈灾补助!现在电话不通,虽然国家的赈灾政策我们还不知道,但依我看来,即使国家今后有补助,也一定有限!你想想吧,受灾的人这么多,听说其他地方比我们这儿灾情还严重,都要国家来买单,国家买得起吗……”
董万成也没等龚文军说完,就气昂昂地质问:“这么说,我们的财产就白损失了?”
大伙儿正沉浸在“老顺”遇难的悲痛里,见董万成来扯横筋,都忍不住了,马骏往前走了一步,因为这事牵涉到他,他有责任还击对方,于是就对董万成说:“这是天灾,能怪得了谁?国家该给补助的时候,自然会给,不给,你闹也是白闹!”
这话像是更激怒了董万成,但他并不对马骏发难,还是缠住龚文军说:“我不怪你们怪谁?就怪你们这些当官的没当好!中国不是有地震局吗,他们难道不是共产党领导,就白吃干饭去了?你们不是天天都在叫为人民服务吗?怎么老百姓一遇到难了,你们就这也搪塞那也搪塞了?别人的我不管,反正我的损失就够大了!你说我没有损失五十万,你们拿证据出来!弯书记你今天就给我表个态,究竟赔不赔我的损失?”说完,就紧紧看着龚文军,等待着他的回答。
确实,董万成心里有着一股气。这种气,也并不完全是针对乡政府和龚文军的,可到底是针对谁,他一时也说不清楚。从地震一发生,他就寄希望于国家的补助上。在他的意识里,这样大的灾难,国家不可能不给救助。加上前天下午,温支书的一席话,使他更确信无疑了。他不用任何人告诉,只凭自己多年的经验,也明白要想获得国家的好处,首先自己又必须争取到一个“灾民”的身份。如果连一个“灾民”的身份都没有,那怎么谈得上救助?而要获得“灾民”的身份,那损失当然要特别大,越大,“灾民”的身份就越特别。
而自己,虽说房子也垮了一些,但比起那些家里有人死亡、受伤和全部失去房屋及家产的家庭,他的损失却算不了什么!但虽然损失不是最重,可内心的恐慌和煎熬,还有对未来的希望,谁说又不是一样的?积这些年的经验,董万成知道,如果第一次没有纳入政府救济的范围,那么以后国家给予的所有的好处,都可能与自己无缘。
因此,他一定要坚持自己损失了五十万元,数字报得越大,他就越可能争取到“灾民”身份!可没想到的是,这个马助理硬是丁是丁,卯是卯,不肯给他多写一点儿,还用那劳什子手机把他房屋拍了照片,像是死人的眼睛——定了一样!乡政府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本来对乡政府,尤其是龚文军,心里就有怨气,现在意见更大了!他觉得这是乡政府和龚文军,没有考虑到人民利益。本来嘛,钱又不是要你乡政府拿,你就是给上面报个灾情嘛,多报一点儿又不少你身上一两肉,哪次有个什么灾,不是把一个饼子的损失,说成锅盖那么大?更让董万成不安的,还有那些不断袭来的余震!每来一次余震,就给董万成增添一分恐慌、焦虑、迷茫和煎熬,每一样情绪都在加厚着心里的怒火!今天,他在用彩条布搭成的防震棚里,听了一上午“滴滴答答”的雨声,越听心里越烦躁,一想起姓马的统计灾情的事,就忍不住跑到乡上来找龚文军了。
龚文军听了董万成一番话,感到有些不好回答了。尽管龚文军能理解地震预报的难度,可对于瞬间被洗白的普通群众,他们发出这样的疑问,难道就没有合理的部分吗?但龚文军又不能把这话对董万成说。他想了一会儿,才对董万成说:“老董,这也不能怪地震局!天气预报都有不准的时候,何况这是地下的事?”
董万成听了,却并不买账,说:“不能预报何必还要成立个×地震局做什么?害得老子有房不能住!今天一下雨,刚才窝棚顶上的水积起来,差点儿把棚子都压塌了!你说,要是棚子垮了,我们到哪里去住?那我就来和你们一起住嘛!”
龚文军说:“老董,我知道你的难处!窝棚积水,你收拾一下嘛!这么多人受灾,大家都忍一忍好不好?”
可没想到董万成听了这话,却说:“你们住在安全的楼房里,当然可以忍,可我忍不住……”
话音没落,“老拱”像是实在无法忍受了,一下冲到董万成面前,红着眼睛看着他说:“董万成,你他妈还有没有一点儿人性?为了了解灾情,我们‘老顺’失踪了,现在尸体都还没有找着,你却来无理取闹,你还是不是人?”
董万成听了“老拱”的话,稍微停了一下,却并不肯服输地说:“我找弯书记说事,难道不应该吗?难道老百姓有难,就不能找领导了?”
“老拱”又要回答,龚文军抢在了前面,对董万成说:“没说你不应该,老董!我们乡政府的房屋也被震成危房了,你都是看见了的。我们只是暂时借住到学校里,你要不相信,可以过来看看,我们几十个人打一个地铺,晚上大家都是穿着衣服睡觉,一遇到余震,也一样的要往外跑。你反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要相信我们!只要国家有救助,我们会严格按照上面的政策办事的!”
董万成发泄了一通,心情好些了。龚文军虽然关闭了他的采石场,但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眼下,他还不能和龚文军把关系闹得太僵。又看见所有的乡干部都在不满地看着他,于是他就说:“好吧,弯书记,如果以后我得不到国家的救助,我就会来找你!”说完,这才走了。
董万成一走,乡干部们都围着龚文军,说:“弯书记,你太软弱了,好像在给他说好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