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小邓和“老顺”的爱情并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情节,很普通很平常,全是由在工作中结下的一些友谊转化而成。最初,小邓是被安排在虎尾村的,因为虎尾村离乡政府最近,平常工作也好做一些。大学生村官是一个新生事物,是党中央作出的一项战略决策,这一点龚文军非常清楚,来的人都是宝贵疙瘩。使龚文军对小邓这个宝贵疙瘩特别重视的,还不是上级组织说的那些大道理,而是因为上石岭子乡是全县最偏远的一个乡,那些年纪轻的、有文化的劳动力都出去打工了,村里这些现任干部不但文化程度低,并且越来越老。人越老,思想就越僵化、保守。上面的工作布置下来,到了村一级,往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推动起来还是十分困难。龚文军很想调整一下这些村级班子,可都难以找到合适的人。
现在,上面实行这样一个选聘大学生到村任职的政策,自己既得了人,优化了村上的干部结构,又不让自己出一分钱,何乐而不为?唯一使他遗憾的是,来的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就女孩子吧,现在的女孩子不简单呢!他遵照县委组织部“要把大学生村官管好、用好、照顾好”的指示,小邓还没来报到,他就把温支书找来,说了乡党委准备把小邓安排到虎尾村做副支书的打算。
龚文军的理由十分充足,那就是虎尾村长期以来都是支书主任一肩挑,温支书也常常在他面前抱怨说自己工作太累,现在给他配一个年轻人,减轻他一些压力,岂不是为他好?可是,还没等龚文军说完,温支书就沉下脸不高兴了,说:“弯书记,我要是有哪些地方工作没干好,你直接批评我就是了!要是嫌我年纪大了,不想让我继续干了,也月亮坝坝里耍刀——明砍,犯不着给我弄个什么也不懂的黄毛丫头来!”温支书的理由也非常充足,那就是农村工作这么复杂,她一个城市长大的、乳臭还没干的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弄不好不但不能为我分忧,我反而还要像服侍先人一样去照顾她,得了吧,我可不想寻个虱子在自己头上咬!温支书不愿接,龚文军就没法了。这样的事,他也不能随便动用组织纪律。因为即使用组织纪律让温支书接了,可他思想上没通,在工作上他不支持年轻人怎么办?所以龚文军打消了把小邓安排在虎尾村的念头。
其实,龚文军心里十分明白温支书说的那些原因,并不是他真正拒绝小邓的理由。温支书最大的担心,是一两年后自己的位置被小邓取代!要在过去“催粮催款催性命”的年代,温支书不但不惧怕失去自己的位置,反而希望有人早点儿来把他这个既得罪人,又不讨好的差事接过去。有好几次,他都躺倒不干了,还是龚文军来跟他说好话,他才又勉强答应的。可现在农民种田既不用交税,也不用交费,温支书不但工作轻松起来,而且不用再去得罪人了。不但不得罪人,还会因为上面的各种惠民利民政策的执行,他还能在群众当中扮演好人的角色。更重要的是,现在村干部的工资由财政转移支付,不但有了保证,而且报酬提高了。过去工作多,压力大,到了年终,还往往领不到那千把块钱的工资。现在工作轻松,也没什么压力,工资按月给打在卡上,旱涝保收。虽说每月只有五百来元,可对于像上石岭子乡这样以传统农业为主的地方,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有时在口头上,温支书虽然也对龚文军抱怨说自己累,可实际上,他是舍不得丢掉眼前的利益的。因此,他才从心里不愿意接纳小邓。
温支书不接纳小邓,可在龚文军眼里,小邓仍然是个宝贝疙瘩,因为他处的位子和温支书不一样。他既要从全乡的实际情况出发,又要考虑到“讲政治”。如果连一个大学生村官都安排不好,组织部会怎样看自己?郭书记又会怎样看自己?没做通温支书的工作,龚文军就转而去说服油坊坡村的曹支书。曹支书比温支书年轻,自信一时还没有人能取代他,就爽快地答应了。
小邓到油坊坡村一上任,就遇上了乡政府关闭采石场。油坊坡村一共有三个采石场老板,一个叫朱光柏,一个叫吴国礼,另一个叫曹太伦。油坊坡村加上小邓,又刚好三个主要干部,正好一人包一个采石场老板做工作。曹太伦是曹支书本家,自然由曹支书包了,村主任范力伟包了朱光柏,剩下一个吴国礼,就是小邓这个副支书的了。
龚文军听说这件事后,觉得不太妥当,就对曹支书说:“小邓才来,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有农村工作经验,是不是让她先熟悉一下情况再说?”曹支书听了却说:“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我不是给她锻炼的机会吗?我要不给她安排具体的工作,你怕又要批评我不重用她呢!”龚文军不好插手村上的工作,只好说:“那你们要多帮帮她!”曹支书说:“你放心,人家是大学生!没有金刚钻,敢下来搅我们的瓷器活呀?”实际上,曹支书接纳了小邓后,一听说小邓每月的工资是九百元,心里一下就不平衡了。他想,自己在农村干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把手,每月才五百来元,你一个丫头片子才走出校门,凭什么比我工资高?何况你还只是一个副支书,而且这副支书还相当于是个挂职的!曹支书越想越觉得不公平,可是他又拿这不公平没办法——人家的工资是国家给的!曹支书拿国家没办法,却可以把心里的怨气转到小邓身上。你不是拿了那么多钱吗?那好,拿钱办事,天经地义,你就来办件事看看,是骡子是马,牵到道上来遛遛!等着看你大学生的笑话吧!
但在小邓这里,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上司有这样不太阳光的心理。相反,她见曹支书给自己分配了这样重要的工作,一时非常激动。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许多学姐学妹学兄学弟到了村上,都只做了一些抄抄写写打杂的事,自己一来,就受到了重用,怎么不令她高兴呢?高兴之余,她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做通吴国礼的工作,决不辜负组织的信任!为了不打无准备之仗,小邓找来了许多环境保护的书,把其中的一些重要段落都记在了本子上。没人的时候,还在自己的房间里把那些准备对吴国礼说的道理,悄悄演习了几遍。然后精神抖擞地上路了。
吴国礼外号又叫吴猴儿,文化不高智商高,年龄不大脾气大,身子不壮声音亮,看似老实实际上比狐狸还狡猾。他一点儿也没把小邓和她的那些道理放在眼里,要么一会儿拿着当初和乡政府签的合同,和小邓理论《合同法》,要么漫天要价。后来干脆不理小邓了,一脸不屑的神色。几个回合下来,小邓感觉不是这个采石场老板的对手了。可是,如果就这样算了,小邓不但觉得对不起曹支书对自己的信任,自己的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她不相信做不通这个采石场老板的工作,石头都能捂暖,何况一个人?她坚信只要锲而不舍,用自己的精诚,没有感化不了吴国礼的。于是,她也不管吴国礼高兴不高兴,天天都往吴国礼家里跑,反正她就只有这一项工作,有的是时间。起初,吴国礼看见她,好歹还叫她坐。可后来,吴国礼只要一看见小邓去了,就想方设法躲到一边去。有一天,吴国礼正在院子里做篾活,看见小邓又去了,就起身进屋,“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小邓见了,在门外不屈不挠地敲起门来,一边敲一边喊:“吴大哥,你开门呀,你听我说……”
叫了几遍,吴国礼还是不开门,小邓在外面也就坚持不懈地敲。吴国礼被小邓叫烦了,就在屋子里没好气地冲外面叫道:“你‘叫春’呀!”
小邓一直生活在关中平原一座中等城市的小知识分子家庭里,读大学才来到四川,她以为“叫春”是一个人的名字,就在屋外亲切地对吴国礼说:“吴大哥,我不是叫春,我是小邓,你开门让我进屋呀!”
没想到吴国礼却在屋里不怀好意地说:“门该你开!你开了门让我进来呀!”
小邓在外面听后,奇怪了:明明是你把门关上了,怎么让我开门呢?于是又老老实实地说:“吴大哥,你让我开什么门?”
吴国礼说:“开什么门你自己知道,要不你‘叫春’做什么?”
吴国礼又一次提到“叫春”,小邓更茫然了。过了一阵,她见吴国礼一直不开门,就打算离开,临走时还对屋子里说:“吴大哥,我先走了,明天我再来找你!”说完就走了。
回到乡政府不久,“老顺”拿了一份财政报表到办公室盖章,李亚莉主任在洗衣服,就让小邓去给“老顺”盖。小邓打开抽屉,给“老顺”盖了。“老顺”拿了报表正要走,小邓忽然喊住他,歪着头像个小妹妹似的,很好奇地看着“老顺”问:“‘老顺’,‘叫春’是什么意思?”
“老顺”出生在农村,又比小邓早三四年考到乡上,听了这话,也同样好奇地盯着小邓反问:“你一个大姑娘家,怎么忽然问起这话来了?”
小邓说:“我今天到吴国礼家里去,我喊他,他对我说‘叫春’呀,还叫我把门给他打开……”
“老顺”听后,忽然咬紧了牙齿,骂道:“龟儿吴猴子,牛马畜生变的!”
小邓忙问:“怎么了?”
“老顺”说:“他是在骂你、挖苦你!”说完,见小邓满脸茫然的样子,干脆挑明了话,说:“农民把牲畜发情时的叫声,才称做‘叫春’!”
小邓一听这话,愣了,随即想起吴国礼后来的话,一辈子都被父母捧着、爱着的她忽然就哭了,说:“他、他为什么骂、骂我这样难、难听的话,我又没得、得罪他……”
“老顺”一见小邓“扑簌簌”地掉眼泪,一股男人的豪情顿时从胸腔涌起,于是就对小邓说:“你别哭,小邓!明天我和你一起去,你看我的,非要这个家伙给你赔礼道歉不可!”
小邓还是抽泣着说:“你……”
“老顺”侠肝义胆地说:“你放心,我非要帮你出这口气不可!要不把他这股歪风刹下去,你今后还怎样工作?”
第二天,“老顺”果然大义凛然地和小邓一起,来到了吴国礼家里。“老顺”和吴国礼没有深交,但“老顺”财政所会计的职业,决定了“老顺”在核定石场老板的税收时,有一定的发言权。因此,吴国礼一眼看见“老顺”时,脸上就堆出了几分媚笑。但“老顺”却把脸板得像是一块铁板,猛拍了一下桌子说:“吴猴子,你昨天对小邓说了些什么?”
“老顺”膀大腰圆,站在吴国礼面前,比吴国礼高出一个头顶,仿佛铁塔一般。但吴国礼并不想认输,他抵赖地说:“我没说什么呀?我要说了什么,她自己说出来呀!”他掐准了一个女孩子的弱点,这样难听的话,自然不会从小邓嘴里说出来。
“老顺”见吴国礼不肯承认,将手里的文件夹又往桌上一摔说:“没说什么?你也是吃饭不长的人了,欺负人家是外来的不是?你自己虽然没有女儿,可你总有姊妹嘛!没有姊妹,你也总是娘生出来的吧?关闭采石场是上面的政策,你把气撒到一个女娃子身上,算什么男人?你今天非得给小邓当面道歉不可!要不然,一个堂堂的大学生村官……”
“老顺”还没有说完,吴国礼似乎很不满意,嘟囔着说:“大学生村官怎么了?我幺姨妹还是大学生村官呢!”
“老顺”一听这话,以为吴国礼还在继续挖苦小邓,更加不客气了,一把抓住了吴国礼的手,一只脚蹬在一只板凳上,盯着吴国礼说:“好哇,今天你要不说出你幺姨妹的名字和在哪里,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还用力将吴国礼的手扳了一下。
吴国礼立刻痛得咧了一下嘴,说:“哎哟哟!你以为我说的假话呀?我幺姨妹叫熊娟,在皮燕乡,真的是大学生村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