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去了解和统计灾情的乡干部,一个个都疲惫不堪地陆续回来了。龚文军忙让黄校长把他们安顿到一间教室里,让他们先休息一会儿,一面让学校炊事员去给他们做点儿吃的。当黄校长和学校炊事员把煮好的稀饭提到教室里时,却发现乡干部们全都趴在学生的课桌上睡着了。炊事员要喊醒他们吃饭,龚文军摆了摆手,说:“让他们先睡会儿吧!从昨天下午地震发生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合过眼睛呢!顺便再等一等‘老顺’。”
黄校长听了龚文军的话,又看了看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乡干部,眼圈渐渐红了,说:“我过去对你们乡干部误解了,对不起!”说完退了出去。
大家睡了一会儿,被龚文军和学校炊事员用力摇醒过来,每人吃了两碗稀饭。这时已经是午夜了,可“老顺”还是没有回来,大家有些不安起来。赵副乡长说:“‘老顺’应该回来了呀!‘老拱’和雍助理每人跑两个村都回来了,他一个村难道还没跑完?”
“老拱”听了也说:“是呀,‘老顺’平时办事,从没有拖泥带水过,怎么这次……”
“老拱”话还没完,司法助理小雍突然说:“昨晚上到今天,发生了好几次大的余震,‘老顺’莫……”
龚文军不等小雍说下去,看了一眼旁边神色焦急的小邓,急忙说:“不要紧,我们再等等吧,也许‘老顺’马上就要回来了呢!”说完又看着小邓,用轻松的语气问:“你说是不是,小邓?”
小邓手里拿着准备开会记录的笔,她没正面回答龚文军的话,而是说:“我出去看看吧!”
龚文军说:“看看可以,但不能走远了,马上就要开会了。”
小邓说:“我到学校大门口看看就回来!”
龚文军说:“那好,你去吧,十分钟后再回来!”
小邓答应了一声,出去了。
小邓一走,龚文军马上沉下了脸,对大家说:“大家说话最好在嘴巴上安个开关,啊……”可说着,自己却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没再说下去,教室里一时非常安静。
没过一会儿,小邓回来了,眼角上明显地挂着泪痕。原来,小邓出去看“老顺”是假,想躲开众人去哭才是真的。龚文军理解小邓此时的心情,为了转移小邓及同志们此时的心情,龚文军决定开会了。他让大家先汇报每个村的灾情,自己一边往本子上记,一边在心里想着“老顺”。刚才“老拱”说得对,“老顺”是一个办事果断、作风过硬的干部,过去不管分配给他什么工作,从来都是按领导的要求,完成得非常漂亮。可这次,要不是遇到什么危险,“老顺”绝对早就回来了!龚文军刚才虽然把雍助理没说出来的话给堵回去了,可他心里非常明白,在天黑路陡、余震不断的情况下,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老顺”的父母是大巴山里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只有“老顺”这一根独苗。
他们好不容易才把“老顺”供到大学毕业并参加了工作,是山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也是老两口今后的唯一依靠,要是“老顺”真出了什么意外,那该怎样向“老顺”的父母交代?一想到这里,不安便像一条毒蛇,游到了龚文军的心田深处。但为了不影响大家的汇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把注意力都转移到听取同志们的汇报上来。大家汇报完毕后,情况渐渐明朗起来:除开“老顺”跑的蒲家坪村外,全乡死亡78人。龚文军估计得不错,地震发生时能动的都下地干活去了,除乡中心校和各村小21名在校学生外,死亡的都是那些躺在床上不能动,或虽然能动但失去劳动能力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伤208人,都送到乡卫生院得到了救治。倒塌房屋1278间,损毁4723间,垮塌道路339处,桥梁45座,水库受损两座,大型牲畜死亡1750头,752户人家的粮食衣被,被完全埋在了废墟里,需要马上设法救助,还有283户人家现在还没找到住处。全乡人心浮动,不但无家可归的群众,就是那些房屋部分受损的村民,现在最关心的就是政府什么时候帮他们建房子?乡干部每走一家,都有人这样拉着他们的手哭着问。
龚文军听完大家的汇报后,许久没有说话,心情显得特别的沉重和难过,又加上“老顺”现在还没回来。此时,他虽然还不清楚其他地方的灾情,但就从同志们的汇报里,他感到灾情和损失远远超过了他原来的想象。尽管死亡的人数不是很高,伤者也得到了暂时的救治,但房屋和财产损失之高,却是令人惊讶的。在农村滚了二十多年的龚文军知道,由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带来的许多复杂而艰难的问题,从现在开始了。那就是在死者入土为安和伤者得到初步的救治后,如何去对那些在陡然之间失去房屋和家产的乡亲们进行持续的救助,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而这个工作,相对于昨天下午从废墟中救人,不知要困难多少倍?因为对所有的村民来说,不管他们的房屋和家产,是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完全洗白,还是老天爷仁慈,使一些人部分受损,他们面对的困难和内心所经受的恐慌、煎熬,都不会有多大的区别!对一个普通农民来说,那些房屋和家产,就是他们一辈子奋斗的结果,如今眨眼之间,有的不但是被打回到了起点,甚至比原来还不如!何况老天爷似乎还有意让人不得安生,每隔半个或一两个小时,就来一次余震,使每个人都惊魂难定。在这种情况下,不但是那些房屋和家产被完全洗白,和部分受损的家庭对未来充满恐慌,就是那些运气较好,房屋和家产没受什么损失的人家,对以后也难说有什么把握!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又不心急如焚?谁又不期望得到上级的救助?因此,当他听乡干部说到村民都拉着他们的手,哭着问他们政府什么时候帮他们建房子的时候,龚文军没有感到奇怪,也没有在心里去谴责村民们这种等、靠、要的思想。
如果自己是一个普通村民,也会这样去问干部的!龚文军深深地懂得,当一个人的生命危机渡过以后,对财产的诉求就会接踵而至。不但如此,一个人在大灾大难后,往往会有种把人生看透、该吃就吃、该穿就穿的感觉,这种在劫后余生生活得更好的冲动,又会使人们对财产和物质的诉求比灾难前更强烈!这种诉求不叫自私,这是一个人的本能!再说,上石岭子乡不但耕地不多,而且土薄地瘦,没有工业和企业,大多数人都是依靠传统农业谋生。在家种田的村民中,没有人在经济上和大多数人拉开比较大的距离,许多人都还是在温饱线上维持着生活。因此,他面对的又是上万个并不富裕,如一盘散沙的小农,这又在无形之中,增加他工作的难度!他现在感到最困难的是,面对这样的灾情,同志们都在等着他拿主意,可在通信断绝的情况下,他无法和上级取得联系。也就是说,他不但得不到领导的指示,连国家有关赈灾的政策,他也一点儿都不知道。而龚文军也知道,国家的赈灾政策一定又是非常严格的,他不能像指挥工作那样,凭自己的经验和能力去猜想国家这严肃的赈灾政策。因此,他也无法给同志们任何答复,只能耐心地等待。
大家汇报完很久了,见龚文军还是紧蹙着眉头没吭声,“老拱”忍不住了,就喊了一声:“弯书记……”
龚文军这才从沉思中醒过来,看着小邓问:“都记好了?”
小邓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记好了!”
龚文军说:“记好了就好。”说完又不说话了。
小邓还在等着龚文军的话,见龚文军突然住了口,就忍不住问了一句:“弯书记,就按这个数字向县上汇报……”
话还没完,赵副乡长突然对小邓说:“小邓,你真是幼稚,这样的事你也去问弯书记?除了死亡有户口管着,其他的受伤的人数呀,房屋和财产损失呀,道路桥梁的垮塌呀等等,你该加就加,然后在往上面汇报前,给领导看看就行了!”
小邓心里明白了。她虽然到办公室不久,可也帮李主任处理过几次上报数字。一般来讲,像这样的灾情,乡政府都有两套数字,一套是真实的数字,就像刚才大家汇报的数字一样,这套数字是乡上今后分配救灾物资的依据。另一套就是准备上报的数字,这套数字一般都是经过“注水”,专门用于向上级争取救灾物资的。这也叫“哭穷”的数字。过去是穷光荣,现在穷虽然不光荣,但哭穷却能得利,也是不争的事实。为什么“哭穷”能得到好处?因为馍馍只有那样大一块,谁哭得凶,谁就能多得一点儿馍馍!上级也是人,是人都怕闹,反正国家的钱,用在这里是用,用在那儿也是用,因此,多哭多得,少哭少得,不哭不得,已是这些年争取上面支持的潜规则。在“哭穷”方面,无论是普通村民,还是像温支书这样的基层干部,甚至包括龚文军这样的党委书记在内,早就身经百战,练就了金刚不入之身。有时候,连龚文军都忍不住想,在这个依靠数字管理的国家,究竟哪些数字是真的,哪些数字有水分,恐怕连管理者也难以分清。这个道理小邓也懂,只是她经验还不足,不知道该往这些数字里注多少水才算合适?所以她才问了。
赵副乡长对小邓说完后,龚文军就叫大家到另一间教室去休息,那儿黄校长已经给乡干部们准备了一个地铺,并且动员学校老师,拿出了不多的棉被和席子,大家就挤在一块儿,和衣睡一会儿。可是这时,不知是谁又冒出了一句:“‘老顺’现在都没有回来,会不会真的出事了?”
龚文军听了这话,心里又“咯噔”地紧了一下,可是他却对大家说:“你们去睡吧,我相信‘老顺’会没事的!老顺老顺,不是占得有一个顺字吗?”
大家又站了一会儿,这才离开了教室。
可小邓没有走,等大家都走完了后,她直端端地望着龚文军,口气坚定地说:“弯书记,我要去找‘老顺’!”
龚文军吃了一惊,说:“现在?”
小邓从怀里掏出了一支电筒,说:“我这里还有一支电筒,电池很足!”
龚文军说:“电池再足,可这样深更半夜,你到哪儿去找?”
小邓几乎要哭出来了:“得不到他的消息,我一刻也放不下心!”
龚文军说:“我知道,小邓,那我陪你一起去找!”
这时,黄校长走了过来,说:“我看还是天亮了,大家一起出去找吧!弯书记你刚才说得对,天这样黑,路上到处都是塌方和滑坡,别说一支手电筒,就是有十支八支,又能照多远?现在离天亮也没几个小时了,再说,在这几个小时里,小刘要是回来了呢?”
龚文军听了,没吭声,却看着小邓。小邓哆嗦着嘴,似乎不好说什么的样子。龚文军想了想,就对小邓说:“小邓,黄校长说得有道理!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如果天亮了‘老顺’还没回来,我让大家再出发去找!”
小邓眼里噙着泪水,咬住牙齿“嗯”了一声,往一边走去了。
小邓像菩萨一样,坐在学校的后门口,望眼欲穿地看着那条黑黢黢的从蒲家坪村通向乡上的土路。散会以后,她就坐在了这里。她知道只要“老顺”没有回来,自己即使去睡,也一定没法睡着,与其在地铺上“煎饼”,还不如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地想些心事。尽管她和“老顺”的关系,只给了同志们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但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爱究竟有多深。如果“老顺”真出了什么意外,她能经受得住这种打击吗?此时,小邓的心尖就像有无数老鼠在啃噬着,一阵阵疼痛令她难以忍受。她真想放声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