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文军说:“这就看你的了!你先吓一吓他们,就说这是乡政府的决定,人命关天,一切服从救人的需要!他们想收治病人,可以理解,但这都是些缺胳膊断腿的重伤员,他们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如果他们这次不配合乡政府,那乡政府今后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别的不说,要是他们让伤员留下残疾,乡政府只要眨一下眼睛,说成是他们医术不好造成的,那他们就会吃不了兜着走!别怪我们没把话说到前头!”
龚文军这么一说,“老拱”马上就叫了起来,说:“好!还是弯书记你的点子多!他们的医疗条件本来简陋,技术也有限,给轻伤员涂抹点儿红药水、碘酒还差不多,加上你这么一说,哪还敢收治重伤员?其实你也是为他们好!我这就去,话我知道该怎么说!”说完,“老拱”转身就要离去。
龚文军想了一下,又马上喊住了他,说:“你先不要出面,叫居委会马主任去做说客最好!如果他们答应了,你再把他们的药品做好登记,等乡卫生院的药品到达后,就如数还给他们!”
“老拱”点了点头,刚要走,龚文军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哎”了一声,接着说:“回来时,你到街上那些卖日杂百货的店子里去,看哪一家有蜡烛和彩条布,如果有,你就说乡政府全采购了,叫他们马上送到学校操场上来!”说完,这才让“老拱”走了。
龚文军等“老拱”走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觉得用这种办法叫两位个体医生把药品拿出来,实在有些对不住他们。凭良心说,两位个体医生和他虽然没有太深的交情,可平时自己有个头痛脑热,去他们药店拿点儿药,人家从没有收过钱。虽然钱不多,但说明人家看得上你这个书记。但现在没法了,他龚文军为了大局,也只能这样了!他在心里说了一声:“对不起了,兄弟!”说完,没敢耽搁,往学校操场去了。
操场里,血肉模糊的伤员横七竖八地摆着,有的躺在地上,有的还躺在用竹凉椅绑成的简易担架上,到处都是痛苦的呻吟声和叫喊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卫生院的医生在伤员中奔来奔去,看见龚文军连招呼也没有打。龚文军走到正在给一个伤员做手术的陈院长身边,陈院长也只瞥了他一眼,说:“弯书记,情况越来越严重,药恐怕连今天晚上都应付不了……”
龚文军知道他要说什么,忙说:“你放心,我正在想办法落实!”
没一会儿,“老拱”和小场居委会马主任走进了操场,“老拱”高兴地对龚文军说:“弯书记,落实了!两位个体医生不但愿意把自己所有的外伤药和消炎药,拿出来给乡卫生院统一使用,还愿意和卫生院的医生一起,来操场上救人!”
龚文军一听这话,高兴地叫了起来:“好!好!”叫了过后,又马上对“老拱”和陈院长说:“记住,事情结束过后,乡政府和卫生院要各写一份材料给上面,要表扬他们的精神!”说完,才对“老拱”问:“蜡烛和彩条布的事如何?”
“老拱”一听,脸色黯淡了下来,还没等他答话,旁边马主任抢先回答了,说:“弯书记,你难道还不知道?自从电力部门农网改造后,就没停过电,哪个店铺里还在卖蜡烛?彩条布也是这样,平时有人要,才去进一点儿货,谁想得到会发生这样大的地震?倒是肖三儿的杂货铺里,有十多支电筒,我和‘老拱’去问,可人家早卖光了!”
龚文军听完,咬着嘴唇半天没吭声,眼睛定定地看着天上。天上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由白变黄,现在正由黄变红,越变越大,光线却越来越弱,背后虎尾山的山顶,挂着阳光的一抹猩红。彤红的晚霞,有一种泣血的感觉。老天爷在把一场灾难撒向人间后,也像是累了,要马上回去歇息的样子。龚文军咬了半天嘴唇,突然大声对操场上喊了起来:“乡干部和街道居委会干部注意,现在请你们立即出来,去动员场上居民和虎尾村、油坊坡村等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有手电筒的贡献手电筒,有蜡烛的贡献蜡烛,有春上买回去没用完或没坏的塑料薄膜,就贡献塑料薄膜!居委会马主任,立即回去动员居民,有竹的拿竹、有树的献树,马上到操场来搭建临时棚子!各位护送伤员来的乡亲们,也请你们主动帮忙!总之,绝对不能让一个伤员躺在露天里,也绝对不能有一个伤员因为没电,就耽误了治疗……”
这是龚文军在这天地震发生后,发布的最后一个,也是最为严厉的命令。
天傍黑的时候,温支书才拖着两条像是木棍一样僵硬的双腿往家里走。还真叫他说对了,今下午自己紧走快赶,把两条腿都跑酸了、痛了,才走了两个村民组。而且每到一处,他还不敢耽搁久了,常常几句话问完就想离开。可遇到这样的灾难,哪里会由得着他?那些垮了房屋、财产受了损失或家里有人受了伤的村民,恨不得拉着他要说个够、哭个够,好像他真是老天爷派去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样。在这种时候,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那些安慰的话。
群众问得最多的,就是政府会不会赔他们的房子和损失?如果要赔,会赔多少?又会什么时候赔?他们现在该怎么办……温支书面对一张张痛苦和悲伤的面孔,既不能对他们说不赔,也不能说要赔,更不能对他们回答会赔多少,以及什么时候赔!在这个时候,尽管温支书心里已经作好了夸大灾情、向上级哭穷的准备,要去努力多争取一些救灾物资,但他走了一圈,也逐渐地明白了,这样厉害的山摇地动,受损失的肯定不是他们一个乡,更不是某一个村,国家真要赔起来,恐怕也和他们一样有困难!因此,他现在说话有些谨慎了。
既不回答说赔,也不回答说不赔,只对他们说要相信党和政府,一定不会不管他们的!然后,叫人把一些重伤员送到乡上。两个村民组走下来,天就快黑了,温支书感到口干舌燥,腰酸腿疼,身子也像要散架一般。他只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感叹:“唉,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幸好原来一组、四组、七组和十组的组长,也果然看在他的面子上,答应帮他把灾情统计上来。剩下的二组、五组、九组,温支书决定明天一早,分别去求原来的三个组长,要是这三个组长也和前面几个组长一样,肯帮他的忙,那么,就在最近两天,他就可以全面掌握村里的灾情。掌握了全村的灾情,以后该怎样汇报,他温良全哑巴吃汤圆——心中就有数了!
天完全黑尽以后,温支书才回到家里。家里黑灯瞎火,一派冷清,给温支书一种走错地方的感觉。院子里的杯盘碗盏碎片,已经被谷厚芬打扫干净,但老爷子还坐在原来的柑橘树下,现在歪着头,张着嘴,像是已经睡着了。谷厚芬撅着屁股,在往中午办生的土灶灶膛里吹火,浓烟从灶膛冒出来,呛得她连连咳了几声嗽。温支书一见,忙问:“怎么不点灯呢?”
这一问,本是好意,没想到却惹着了谷厚芬,马上没好气地冲温支书唠叨开了:“你准备的点灯的油在哪里?你一走了就不回来,我以为你也像老三一样,死到外头了呢!我跟着你受罪就算了,你的老头子该不该管?今晚上他吃什么?住在哪里?你说嘛……”说着,也不知是刚才被烟熏的,还是真伤起心来了,就捋起袖子去擦眼泪。
温支书心里本来就难受,听了这话更烦,但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女人——在这个时候,哪个女人不需要男人做靠山?你看人家董万成,不是早早就搭起了防震的棚子了吗?一想到这里,温支书不但没生气,反而带着歉意说:“你别着急,我马上就进去找电筒!”温支书要防备有人半夜三更找自己,所以预备了一支电筒,可是这电筒已经很久没用了,也不知放到了哪里。
谷厚芬一见温支书要进屋去拿电筒,又一把扯住了他,说:“你找死呀,刚才房子还在摇!”
温支书听了这话,感到一阵温暖,但他却故意说:“死了就算了嘛,你刚才不是想让我像老三一样吗?”说着,挣脱了谷厚芬的手,冲进屋子里去了。他先到柜子上摸了摸,没摸着,然后又在枕头底下摸,终于摸着了。拿出来,却不亮,取出电池一看,电池流出的液体沾了一手。温支书恨恨地骂了一声,把电池摔在了地上。
谷厚芬见了,心里的气减轻了一些,又对温支书说:“老爷子叫了一下午老三,看你今晚上怎么办?”
温支书心里又有了一股气,于是就对谷厚芬问:“我走了以后,温老二来过没有?”
谷厚芬气鼓鼓地说:“他来做什么?要是有好处,他倒要来!”说完又说:“他那房子也被震成危房了!两口子来是来过,却是来给你说损失的。”
温支书心里更气了,说:“出了这样的事,明知我不空,他们也不来关心一下老头子,真的是让他们偷奸耍滑惯了!你打个火把去把他们喊来,就说我有话跟他们说!”
谷厚芬说:“要去你去,我才不得去呢!”
温支书说:“叫你去你不去,这段日子我肯定没时间在家里,把老头子甩给你,你可别又怨这怨那的哟?”
谷厚芬一听这话,才说:“那我就去给你喊嘛!”说着,从屋檐下抽出一只竹篙,放进灶膛里点燃,拿起来走了。走到院子边,才又回头对温支书说:“老三才到阴间去,人生路不熟的,又是黑灯瞎火,他再是傻子呢,一个娘生的,你还是给他送两晚上火把去吧!”
温支书鼻子一热,就想哭。这就是自己的女人!一个傻小叔子,生前供他吃、供他穿,从来没说一句怨言,死后还惦记着给他送火把!俗话说长嫂当母,即使是母亲在世,也只能这样了。他忍住鼻子的酸涩,急忙说:“我知道了!你快去吧,我马上就给老三送火把去!”
“送火把”是当地葬俗的一部分。阳间的人说,刚死的人才到阴间,因为在晚上不认识路,就常常需要阳间的亲人,给他们送一支火把去照路。送火把一般要送三个晚上。火把不是真正的火把,而是用一截竹子,上半截扎成一个灯笼,在灯笼里点上青油灯,插在死者的坟前。近几年这个仪式又有些简化,嫌扎灯笼有些麻烦,就只在坟前点上青油灯就行。温支书等谷厚芬走后,果然又点燃一支竹篙,到屋子里找出一只破碗,倒上青油,搓了一根纸捻子放到油里面,就端着往屋后傻老三的坟地去了。到了坟前,温支书放下油碗,点燃里面的纸捻,又对坟头作了一个揖说:“老三,大嫂惦记着你,叫我给你送火把来了!你在阴间如果不傻的话,就要保佑大嫂一辈子平平安安哟!”一语说完,从坟头刮起一阵阴森森的风,将纸捻上的火苗吹得飘飘摇摇。
送完火把,温支书回到家里,还没坐下,温老爷子突然从椅子上惊醒,猛地大叫了两声:“三儿!三儿——”声音苍老嘶哑,在寂静的夜空中让人头皮发麻。一边叫,手还一边在空中摸索着。
温支书心里又一阵紧缩,这就是一个父亲,自己已经风烛残年了,却还在心里挂念着一个傻儿子。温支书觉得父亲生命力如此顽强,就因为心里有所挂念!自己到了他这个年纪,会挂念谁呢?如果老爷子一旦知道傻老三已经离开人世的消息,又会怎么样呢?毫无疑问,他会迅速地崩溃,直至追随傻老三而去!想到这里,温支书心又酸了,他急忙过去抓住了老爷子的手,在他耳边大声问:“爹,你喊老三做什么?”
温老爷子在椅子上动了动,想站起来的样子,颤抖着对温支书反问:“他到哪里去了,怎么这样久还不回来?”
温支书哄他说:“没有多久,天还没有黑,天黑了他自然会回来的!”
温老爷子相信了,说:“哦,天还没有黑哦!”然后又不满地责怪温支书说:“你们把我搁在这里就不管了哦?还不把我抱到铺里去!把你们养大白养了!”显然老爷子已经完全忘了“鳌鱼翻身”的事。
温支书正要答,温老二两口子就随着谷厚芬一起来了。一走进院子,温老二就问:“大哥,你叫我们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