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邓朝办公室看了一眼,说:“楼都塌了,怎么进去打电话?”
这时,“老顺”表现出了一个男人应有的冷静,他说:“不要进去打,用手机在院子里打!”
小邓听了,果然掏出了手机,用颤抖的手指去按上面的按钮。按完了号码,把手机贴在耳边,却半天没有一点儿声音。她拿过手机一看,显示屏上已经没了一点儿信号。她知道通信断了,就过来对“老顺”说:“手机打不通了!”
“老顺”一边在废墟上扒拉,一边说:“打不通算了,相信弯书记已经知道了!到温支书家吃酒的赵副乡长他们,也许一会儿就会回来,我们先来救人吧!”
小邓现在清醒了一些,听了“老顺”的话,果然也过去和“老顺”一起扒拉起来。
没扒拉多久,赵副乡长真的率着乡上一干人,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一走到废墟前,赵副乡长就着急地问:“情况怎么样了?”
“老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连身子也没抬,回答赵副乡长说:“电话打不通了,哑巴娃儿被压在下面了……”
“老顺”的话还没说完,赵副乡长便挥了一下手说:“你们继续救人!‘老炊’留下来帮助他们!其余的人,跟我到学校去!”说完,就带着剩下的乡干部往学校跑去了。
这就是董万成当天在乡政府门口,看见的“炊哥”、“老顺”和小邓,在乡农技站简易棚子的废墟上救人的情景。
董万成从庄稼医院的废墟旁边,绕到了街上,但他此时却有点儿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了。大家都在忙着搬东西、救人,有人看见了他,也像没看见一样。但他既然来了,总得找到乡政府的官儿要一个说法。他以为龚文军或乡政府的其他官儿到街上救人来了,就一不做、二不休,到街上去寻找起来。街道本来就狭窄,现在码满了从屋子里搬出来的东西,更是窄得没法下脚了。董万成在那些小山似的家具和杂物堆中绕来绕去,绕了几家,没看见搬东西的人中有他要找的人。就在他准备继续往上走的时候,上午和他吵架的“四海香”老板“胡传魁”,从屋子里推着一只冰柜出来了。董万成走过了好几家店铺,看见他的人都像没看见一样,这时他忍不住了,也不顾上午才和“胡传魁”吵过架,主动搭讪道:“你的房子没垮,搬什么东西!”
“胡传魁”的胖脸上热汗涔涔,从额头到脸颊挂着几道灰尘,这时又用手去抹了脸一把,一张面孔顿时成了舞台上的大花脸。听见董万成问,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说:“怎么没垮?后面两间拖房全垮了,铺盖棉絮全埋在底下了!”“胡传魁”临街的房屋还是祖宗留下来的老式木头穿斗房,旧虽然旧一点儿,但十分结实,没被震垮。自从他把临街的房屋改成饭馆后,就接着后面的房檐,用砖盖了两间睡觉的房间,当地人把这种盖房的方式叫做“拖房”。这种在自己房屋后面临时盖的房屋,一般既不会去办理什么手续,也不会建得很牢固,容易被震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董万成听了“胡传魁”的话,用了羡慕的口气说:“你这正房子一点儿没有损坏,压到点儿铺盖棉絮算什么!我屋里不但正房子被震成了危房,猪圈房、灶屋全垮了,不光锅儿鼎罐被埋住了,连圈里的猪儿也被压死了!”
“胡传魁”的小眼睛眨了眨,露出了十分不理解的样子问:“那你不在家里掏锅儿鼎罐,跑到街上来做什么?”
董万成听了这话,又露出了愤怒的表情,说:“我来问问乡上那些当官的,这样大的事为什么先没说一声,害得我们受这样大的损失,哪个来赔我们损失?”
说着,董万成就迈开脚步,气咻咻地往上走。这时,“胡传魁”想起了什么,在后面喊住了他:“哎,董老板,你那皮包找到没有?”
董万成听见“胡传魁”问,一下又想起了上午在他店里掉包的事,于是气又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说:“找个!偷都偷了,未必龟儿子贼娃子,还会来还我呀!”
“胡传魁”说:“董老板你还不知道呀?刚才不久,也就是地震前一杆烟的时候,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娃儿抓到一个小偷,你的包说不定就是他偷的!”
董万成吃了一惊,急忙瞪大了眼睛问:“真的?那个龟儿子在哪里?”
“胡传魁”说:“跑了!”
董万成说:“什么,跑了?怎么让他跑了?”
“胡传魁”说:“今天幸好出了那个贼娃子,要不然,不晓得街上还要死好多人摆起!”“胡传魁”的话里带着一种感激的语气。
董万成说:“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怎么幸好出了那个贼娃子?难道贼娃子偷东西还有功劳了?”
“胡传魁”说:“豌豆滚进磨眼里,就有那样遇缘!这个贼娃子早不偷、晚不偷,偏偏在学校上了课的时候,跑到黄校长寝室里去偷。哪知道黄校长睡午觉的时候,把手表忘在枕头底下了,他进去拿手表,就看见贼娃子在翻他的箱子。这时候,黄校长大喊一声:‘抓贼呀——’那贼娃子听见喊,急忙推了黄校长一把,然后从他身边夺路而逃。黄校长见贼跑了,也追了出来,一边追,一边喊抓贼。教室里的老师听见校长喊抓贼,一个个马上丢了书本粉笔跑出来,跟着黄校长去追。
老师一跑,学生就坐不住了,听说是抓贼,个个都想当英雄,也就跑出教室,跟在老师后面去追。我们街道的人,见学校闹哄哄的,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竖起耳朵去听,后来听明白了是抓贼!那还了得?你想想,哪个不痛恨贼娃子?所以也去跟着跑去追,一边追一边喊:‘抓住他,打死他龟儿子!’追到黄桷树旁,终于把这龟儿子抓住了!就在大家举起拳头要捶他龟儿子的时候,这时天摇地动了!地震把大家震到地上,啃了一嘴巴泥土。等大家爬起来的时候,贼娃子不见了!大家回来一看,房屋垮的垮,塌的塌,都说要不是这贼娃子,今天就没命了!你想想,这不是遇缘么?要照我说,这哪里是贼娃子?分明是观音菩萨特地来救大家的嘛,你说是不是?”
董万成听得目瞪口呆,可稍后才说:“的个观音菩萨,贼就是贼嘛!你快说说,那龟儿子长得什么模样?老子今后遇到他,不叫他脱层皮才怪!”
“胡传魁”说:“人家跑都跑了,你找得到个屁!”可想了想还是说了:“你如果一味想知道,我又跟你说嘛,是个十六七岁的条子娃儿,瘦干瘦干的,穿的一件花条纹的衬衣,头发不长,立起的。我还听见他们在说六指六指的,我没有看清楚,我猜这个贼娃子大约是个六指拇,所以大家才会这样说。”
董万成眨了一下眼睛,想了一想,突然拍着大腿叫了起来:“龟儿子,肯定是他!我的包肯定是他偷的!”
“胡传魁”问:“你怎么肯定是他偷的?”
董万成说:“我现在想起来了,温支书给我钱的时候,他就坐在哑巴讨口子旁边!他看见温老头给我钱的!龟儿子,他们肯定是一伙的,老子现在去看看,他们把哑巴讨口子刨出来没有?”说完,董万成转过身子,就要往“庄稼医院”的废墟走去。
这时“胡传魁”又喊住他说:“哎,董老板,捉贼捉赃,你看清楚没有哦?又莫像上午那样,吊起下巴颏乱说!你是遇到我,要是遇到别人,肯定是不会依教的哟!”
董万成听了这话,又迟疑地站住了,想了想说:“我又没说是哑巴讨口子偷的,我只是去问问哑巴讨口子,那个贼他认不认识?”
“胡传魁”说:“他是哑巴,即使认得,他也说不出来。我看你不如早些回家去,把砖头瓦块下的锅儿鼎罐刨出来,晚上好弄夜饭!”说完,进屋去了。
董万成站在原地想了想,觉得“胡传魁”说得对,即使那哑巴娃儿没有死,被乡政府的“炊哥”“老顺”他们刨了出来,他也不能开口说话。罢罢罢,自己就认倒霉吧!大家都在忙着搬东西、救人,自己也还是先回去把锅儿鼎罐刨出来!这样想着,董万成就拐进“胡传魁”屋子旁边的尿巷子,从小路拐上公路,径自回家了。
回到家里,董万成看见女人王翠竹正在从废墟里,扯那只已经重一百斤左右的架子猪,另一只大约重四十斤左右的猪崽,已经被王翠竹从废墟里刨了出来,直挺挺地扔在院子的水泥地上。王翠竹的一件花褂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满是尘土,头上脸上也满是灰尘,像是变成了一个泥人。她抓住猪的两只后腿,脚蹬在废墟上,身子努力向后仰,嘴里憋着气,但猪身子被砖块和木头夹住了,她没把猪拉动,蹬着的砖头却“哗哗”地往前滑去,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松了。董万成看见,不但没去帮王翠竹的忙,反而像吃了枪子似的说:“你吃多了没得事干,死都死了,你去拉那瘟丧干什么?”
从董万成走后,王翠竹就一个人在废墟上扒,到现在不但累得腰酸腿痛,两只手的手指也都被磨破了,心里本来已经有了气。现在见董万成不但不过来帮忙,还指责她,就更气了。一气,昔日大当家的脾气立即又回来了,于是也没好气地回骂说:“你个龟犯人!地震一来,你就甩起手手不知道充军充到哪里去了?像是婆娘死到娘屋里——莫得你一梁子的事一样!这样热的天气,不把它们掏出来,难道让它们在砖头瓦块里发臭呀?臭起来了,你个龟犯人闻得惯,老娘我闻不惯!”
王翠竹这一骂,把董万成骂蒙了。自从采石场开起后,董万成就没有再听见过王翠竹像骂大儿子一样骂过他了。现在,听了女人这一通骂,不知是觉得自己确实有愧,还是过去上门女婿卑贱的脾性又回到了身上,他立即走过去,帮王翠竹从砖瓦底下,扯出那只架子猪,猪的头并没有被砖头砸破,却已经死了,血还在从嘴巴和鼻孔里往外渗。拉出了猪后,董万成才对王翠竹说:“我哪里是甩起手手耍嘛?我是到乡政府去反映我们受的损失去了!你想想,受了这样大的损失,国家今后肯定是要赔偿的,你不去跟政府先说一声,以后真救济的时候,哪会有你的份?”这一次,董万成不但没敢带把子,声音中还有了一种低声下气的成分。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只要采石场一关闭,自己就不再是什么老板了,又回到了过去上门女婿的轨道上,从今以后,又得夹紧尾巴做人了。墙倒众人推嘛!
王翠竹听了丈夫的话,口气也缓和下来,说:“那你也该回来说一声嘛!你看看人家屋里,有几家是靠婆娘来搬东西刨东西的?婆娘都能做这些了,还找个夹烧火棍的男人做什么?”
董万成说:“好了好了,我不是回来了吗!把这死猪儿拖到坝坝里去,先不忙剐,也不能埋,得等乡政府的人来看了损失后才能处理!不然,到时没凭没据,那些人还会说我们是瞎说!现在隔一会儿就来一阵余震,我们那房子肯定不敢住人了,我去砍树和竹子,在前面的林子里搭个棚棚,晚上才有住的地方。你慢慢地去原来灶屋的地方,把那些锅儿鼎罐刨出来!如果没有砸破,等会儿我用石头砌一个灶,好煮晚饭!”说完,拖着死猪走出了废墟。死猪一动弹,血水从嘴角流出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