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张先《天仙子》)
—一身花月张三影,郎中桃李嫁东风
《天仙子》
张先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张先(公元990~1078年),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吴兴)人。北宋时期著名的词人,曾任安陆县的知县,因此人称“张安陆”。天圣八年进士,官至尚书都官郎中,晚年退居湖杭之时,曾与梅尧臣、欧阳修、苏轼等交游。善作慢词,与柳永齐名,造语工巧,曾因三处善用“影”字,世称张三影。张先于天圣八年(公元1030年)中进士。明道元年(公元1032年)为宿州掾。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以秘书丞知吴江县,次年为嘉禾(今浙江嘉兴)判官。皇祐二年(公元1050年),晏殊知永兴军(今陕西西安),辟为通判。四年以屯田员外郎知渝州。嘉祐四年(公元1059年),知虢州。以尝知安陆,故人称张安陆。治平元年(公元1064年)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此后常往来于杭州、吴兴之间,以垂钓和创作诗词自娱,并与赵抃、苏轼、蔡襄、郑獬、李常诸名士登山临水,吟唱往还。元丰元年卒,年八十九。《宋史》无传,《宋史翼》卷二六载其事。著有《张子野词》(一名安陆词),存词180多首。
张先一生虽未居高官,但也未遭贬谪,诗酒风流,且多结交当世文人贤士,颇具声明。加上性情疏放,为人“善戏谑,有风味”,诗酒终年,留下很多风流故事。他是个崇尚及时行乐、追逐“人生得意须尽欢”的生活行家,幸福指数相当高,与后世那些动辄愁眉、凄苦困顿的“牢骚文人”完全不一样。《历代词话》载,有一次张先去玉仙观,路上偶遇谢媚卿。虽然是初见,但一个是声誉鹊起的风流词人,一个是风月场里的花魁,两下闻名,“一见慕悦”。两人简单攀谈几句,“目色相接”,眉来眼去,像《西厢记》里的张生和莺莺一样,很快就许下了“西厢之约”。事后,张先特写了《谢池春慢》词,一时传唱几遍。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
绣被掩馀寒,画幕明新晓。
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
径莎平,池水渺。
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
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
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
欢难偶,春过了!
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古今词语》上说,张先年轻时,曾非常喜欢一个小尼,二人也时常“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是,庵里的老尼姑十分严厉,为了断了二人的念想,特地把小尼关在池塘中一小岛的阁楼上,不准他们相见。不过,有情人难阻隔,张先这个多情郎更是乐此不疲,手段繁多。他让小尼在墙头放张梯子,自己在夜深人静之际,偷偷划船过去,翻过墙头,登上梯子,溜进去,天亮之前再悄然离开。这样约会了很久,老尼姑竟未发觉。后来,事情暴露,两人难再往来,只得分手。临别时, 张先不胜眷恋,于是写下《一丛花》寄意,这就是著名的《一丛花令》的来历: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此词以小尼的口吻,抒发在他离开后独处的相思和惆怅。结尾三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化用李贺《南园》诗中“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之句,将小尼的心态刻画得极为细腻,生动地表现出对青春的珍惜、对爱情的期盼。
小尼对张先的执著爱情,显然用错了人,因为张先只是多情郎,这日对你真情流露,明日一样可以信誓旦旦向别人告白。他还会继续招花引蝶、四处留情,忙得不亦乐乎!宋朝繁荣富裕,风气也开放得很,跟当今一样,偷情“绯闻”还可以是提升知名度的绝妙题材,类似现在的自我炒作。这首《一丛花》一时名声大噪,张先在笙歌如烟的风月场所更受欢迎。
欧阳修比张先小十七岁,听人传唱这首词后,非常喜欢,一直想结识他,但苦于没有机会。后来,张先主动去拜访欧阳修。欧阳修在屋里听到门人通报,惊喜过望,顾不上倒穿着拖鞋,就匆匆忙忙地奔出去迎接,边奔边笑道:“哎呀,‘桃李嫁东风郎中’到了,快请进!快请进!”这次相逢,不仅留下一段“倒履迎客”的佳话,还使张先又获得一个“桃杏嫁东风郎中”的绰号。
治平元年(公元1064年),74岁的张先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以后优游杭州、湖州之间,放舟垂钓,与歌妓舞女唱和,吟咏自乐。虽然年过七旬,张先仍颇具“情场魅力”,令众多歌女为自己争风吃醋。《后山诗话》记载,一位名为“靓靓”的歌妓,看到张先给所有姐妹都写了词,却漏掉了自己,顿生闲闷怨恨之气,特作诗云:“天与群芳十样葩。独分颜色不堪夸。牡丹芍药人题遍,自分身如鼓子花。”
由此观之,张先在感情世界里洒脱行走,已经不是一般的“花花公子”,而是修炼到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境界!关于张先在宋词史上的地位,清末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里,认为“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并把他捧上了天,云:“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词学通论》也继续这种观点,把他说成了不得:“(子野)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既正,气格亦古,非诸家能及也。”
不管如何,作为一个身处宋词由兴起到辉煌时期的风云人物,张先与晏殊、欧阳修、宋祁、王安石等众多名家都有交往,他的词在士大夫贵族中传唱不衰,也影响了很多后人。南宋“醇雅”派的姜夔,走的就是张先的路子,并推陈出新,《词洁辑评》云:“(子野)白描高手,为姜白石之先驱。”
苏轼作词,也受过张先指导。苏东坡比张先小46岁,听到张先病逝之际,特作了《祭张子野文》,文中说:“我官于杭,始获拥篲,欢欣忘年,脱略苛细”。“拥篲”,即表明苏轼认张先为师;“脱略苛细”,则表明张先曾帮苏轼修改润色、斟字酌句。然而,在生活中,苏轼似乎从未尊张先为“老师”,张先也“为老不尊”,不以为意。两人之间,戏谑打趣居多。
张先80岁时,视听尚强,“家犹畜声伎”,娶了一个18岁的小妾,竟以为荣光之事,特地宴请宾朋。苏轼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故意在婚宴上,大声问老头有何感受。张先摇头晃脑,随口念道: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
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苏轼大概本就准备嘲弄他“老牛吃嫩草”,当即和诗一首: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叠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梨花指的是白发的丈夫,海棠指的是红颜少妇,一个“压”道尽无数未说之语!众人哄堂大笑。从此,“梨花海棠”就成为“老夫少妻”的代名词。有意思的是,张先活了八十八岁,娶了18岁的小妾之后仅仅只活了八年,但是让人惊讶的是,小妾八年为他生了两男两女。张先一生共有十子两女,年纪最大的大儿子和年纪最小的小女儿相差六十岁。张先死的时候,小妾哭的死去活来,几年之后也郁郁而终。
据说,张先85岁时,又娶一小妾,再次邀请宾朋。苏轼又去参加,再做一诗,打趣道:“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莺莺”指的是《西厢记》中的崔莺莺,“燕燕”用的是关盼盼与张建封的“燕子楼典故”。不过这一次,张先却失去了既往的得意,长叹数声,回诗道:“愁似鳏鱼知夜永,懒同蝴蝶为春忙。”说自己是“愁似鳏鱼”,“懒同蝴蝶”,内心深处多了几分惆怅。一天晚上,垂垂老矣的张先一人坐在庭院之中,中午的酒劲刚过,心中平添了几分惆怅,见清风摇曳花枝,飞禽池中安睡,心中无限感慨,作《天仙子》一首: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这首词是张先的临老伤春之作,也是名作。上片起首三句写作者本想借听歌饮酒来解愁。但他在家里品着酒,听了几句曲子之后,不仅没有遣愁,反而心里更烦了。于是吃了几杯闷酒之后便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日已过午,醉意虽消,愁却未减。这就逼出下一句“送春春去几时回”的慨叹来。他连把酒听歌也不能消愁,即使府中有盛大的宴会也不想去参加了,便暮色将临时到小园中闲步,借以排遣从午前一直滞留心头的愁闷。天很快就暗下来了,水禽并眠在池边沙岸上,夜幕逐渐笼罩了大地。这个晚上原应有月的,不料云满夜空,并无月色,既然天已昏黑那就回去吧。恰这时,起风了,刹那间云开月出,而花被风所吹动,也竟自月光临照下婆娑弄影。这就给作者孤寂的情怀注入了暂时的欣慰。此句成了传诵千古的名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曰:“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好景无常,刚才还月下弄影的姹紫嫣红,经过这场无情的春风,恐怕要片片飞落园中的小路上了。结句内涵颇丰,既有伤春之逝的惆怅,自嗟迟暮的愁绪,又有赏春自得的窃喜。
32.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陆游《钗头凤》)
——陆游与唐婉的生死之恋
《钗头凤》
陆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陆游(公元1125~1210年),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南宋爱国诗人。少时受家庭爱国思想熏陶,高宗时应礼部试,为秦桧所黜。孝宗时赐进士出身。中年入蜀,投身军旅生活,官至宝章阁待制。晚年退居家乡,但收复中原信念始终不渝。创作诗歌很多,今存九千多首,内容极为丰富。抒发政治抱负,反映人民疾苦,风格雄浑豪放;抒写日常生活,也多清新之作。词作量不如诗篇巨大,但和诗同样贯穿了气吞残虏的爱国主义精神。杨慎谓其词纤丽处似秦观,雄慨处似苏轼。著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南唐书》、《老学庵笔记》等。
唐婉,字蕙仙,陆游之表妹,自幼文静灵秀,不善言语却善解人意。与年龄相仿的陆游情意十分相投,两人青梅竹马,相伴度过一段纯洁无暇的少年美好时光。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萦绕心肠的情愫在两人心中渐渐滋生了。
陆游和唐婉从小青梅竹马,且都擅诗词,时常互相唱和以诉衷肠。两家人都觉得二人是很好的一对,于是宋高宗绍兴十四年,二十岁的陆游和表妹唐婉结为伴侣。有人说,当时陆家就是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订下了唐家这门亲上加亲的姻事。从此,唐婉成了陆家的媳妇。多年的情愫终于修成正果,陆唐二人终日缠绵难离,情爱弥深。年轻的陆游,一时间也忘记了功名之事,新婚燕尔的欢愉使得年轻夫妇沉醉而不自知。然而,陆游的母亲对此却十分不满,觉得儿子此时应该专心读书,博取功名,不应该终日在温柔乡里虚度光阴。几次劝解,二位新人却只是表面应承,陆游仍旧没有能够静下心来。当然,陆游的母亲唐氏也是十分严厉专横,见劝解无效就几次以婆婆的立场对唐婉大加训斥,责令她以丈夫的科举前途为重,淡薄儿女之情。不过,情况始终没有明显好转。陆母因之对儿媳大起反感,认为唐婉实在是祸水红颜,将把儿子的前程耽误贻尽。最终,陆母逼迫陆游必须休了唐婉,要不就不认他这个儿子。陆游心中悲如刀绞,素来孝顺的他,面对态度坚决的母亲,除了暗自饮泣,别无他法。
迫于母命难违,陆游只得答应把唐婉送归娘家。就这样,一双情意深切的鸳鸯,行将被无由的孝道、世俗功利活活拆散。无奈之下,陆游只得收拾起满腔的幽怨,在母亲的督教下,重理科举课业,也想早日考得功名,给母亲一个交代,将来也好把婉儿接回来。陆游凭借扎实的学识功底和才华横溢的文思博得了考官的赏识,被荐为魁首。但同时也遭到当朝宰相秦桧的嫉恨。于是在第二年春天的礼部会试时,硬是借故将陆游的试卷剔除。使得陆游的仕途在一开始就遭受了风雨。当初的构想,都化为泡影。
礼部会试失利,陆游回到家乡,家乡风景依旧,人面已新。睹物思人,心中倍感凄凉,自己也觉得无颜再见婉儿。后来,陆游依母亲的心意,另娶王氏为妻,唐婉也迫于父命嫁给同郡的赵士程。这一对年轻人的美满婚姻就这样被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