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夜,天边还有着些微的光亮,长安洛城门外一队骑兵趁着城门关闭的时刻赶进城里。
长安城自从刘邦建立新都取名“长安”之后,五百年间几度损毁,氐秦立国之后再经翻修,越发兴旺,此时已恢复了大汉时的旧观。长安东垣平直,其余三面墙随地形河渠曲折,各族人民在此地繁衍生息,造就了这苻秦都城的繁华。它与现时的建康有所不同,建康目前只有宫城才有砖石砌就的城墙,外围则是用栅栏圈住,防守主要还是以卫城为主,它的繁荣来自于高门大族集中了南方所有的财富堆就而成的清谈而奢华的风气;而长安四面高墙直立,属于易守难攻的雄城,从它建立那天起,它便作为一个王朝正统的象征,大部分时间都是中土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它的繁荣来自于五湖四海各民族人民对中原正统的朝拜认可。
进城的这队骑兵约五十来人,多半人穿着长帽、短靴、短装,其短装夹领无袖,别人一看便知这是一群鲜卑人。他们赤着的胳膊肌肉鼓胀,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一群鲜卑好手。
这群鲜卑人进得城门之后,按着城内的规矩放缓坐下马匹的行进速度,哒哒哒的沿着大街而行。两旁依旧有酒楼开张,有些正在临街喝酒的豪客注意到了这群行进中的鲜卑勇士,也没有了喝酒的心思,小心地与同桌朋友们指点着轻声谈论着最近传遍长安的消息。
这群鲜卑人的首领是慕容垂,其本来是燕国王族,屡立战功受封“吴王”,却在朝廷上郁郁不得志,在率领燕军战士击破了率军北伐的已故南晋大将军桓温之后,却遭受燕国当政的慕容评排挤暗杀,迫不得已率子逃奔秦国,受到了苻坚的隆重欢迎,封为冠军将军,后来更是与王猛一起击灭燕国。其人武功盖世,手中北霸枪所向无敌,更是沙场上纵横不败的统帅,麾下鲜卑战士骁勇善战,为苻坚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威震塞内塞外,,苻坚任命其为上郡太守,准备待时机成熟后使其为将攻击代国,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慕容垂竟然回到了长安。
慕容垂今年四十来岁,身形雄伟如山,容颜俊伟,深黑的长发披散两肩,钢箍环额,双目深遂、神光内蕴、不可测度,腰板挺直,整个人自有一股威慑众生难以言述的逼人气势,活像冥府内的魔神来到人间。他抬头望去,与他视线交接的豪客们都纷纷转头望向其他方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慕容垂耳目清明,早已知道大街两旁之人议论的便是自己,他更是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敢如此指点自己,无非就是想说明自己地位不再的意思。
五日前长安城内突然出现了一个谣言,说什么“五日后彗将起尾箕而扫东井”,这几日闹得朝野沸沸扬扬,明眼之人一听便知道这是要挑拨慕容鲜卑与氐人的关系,可太史官张孟却说了“若此象为真,则为燕灭秦之先兆”的话。自从慕容鲜卑的燕国覆灭之后,燕国王族却未被苻坚囚禁,反而授予官职,位居显位,这四年来鲜卑人的势力也逐渐增大,这引起了一些氐族贵族的不安。氐人贵族纷纷上书天王苻坚,劝其收拿燕国王族,夺其官位,至少也得在预言期限之前将这些手握重权的鲜卑人羁留在长安,以防万一。天王苻坚本也不信此言,可耐不住氐人贵族的软磨硬泡,三日前终于下诏,让外地坐镇一方的鲜卑将领召回长安,明面上当然不会说羁留了,只说“回京述职”罢了。
慕容垂一向对这些谶语之类的不屑一顾,然而这些氐人贵族对他以及鲜卑人的防备却让他越发如履薄冰,他早就知晓鲜卑族之于氐族终究是外人,一个不小心便是王族之祸,他这些年也在小心翼翼地积累着自己在军中的实力,为以后做准备。他身处在这权力漩涡之中,表面总是装作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对于苻坚的任何命令都一丝不苟地完成,可他对于这秦国内政早已洞若观火,这十来年秦国四处征战,又收容各族战败之民,而苻坚却有着一种天真的施政理念,那就是“以德服人”,苻坚认为他没有将这些战败王国的王族们都收押看守,而是分封出去,保证他们荣华富贵,那这些人便对他不会起叛乱之心。这种天真的想法导致了氐人与其他各族之间的矛盾,如今没有爆发,那是因为王猛这一代良相的压制,经过这十来年王猛在秦国的变法,让这个弱小的氐人王国一跃而成北方霸主,其建立的法律深得底层民众的爱戴,使得各族王贵不敢轻易叛乱,生怕无法得到下层的支持。
这些年,慕容垂都是冷艳旁观着这秦国朝野之内暗流潮涌,等待着这些矛盾激化爆发的那一天来临。他记得那年燕国在其手下亲手覆灭时,本来怨恨燕国贵族对自己的驱逐,可燕国前郎中令高弼暗中对他说了一番话:“大王英姿勃发,雄才傲世,却遭受无妄之灾,在燕国时备受猜忌,举步艰难。之前为保全万金之躯,暂时迁往秦国,此乃鸿鹄高飞之始,潜龙升天之初,深愿大王以仁慈之心对待燕国旧民。此时燕国虽灭,大王还当收纳旧臣之胄,以期能成就大王往后事业之基石,不可怒而使其丧于秦国之手。”这番话让其明白自身的根基依旧是在燕国旧地,让其这些年将自身的势力慢慢向中原腹地扩展,与黄河帮“黄龙”铁士心结拜,暗中助起一臂之力,让这个弱小的帮派最终称霸黄河。
“父亲,快看天上!”策马在慕容垂身后的大儿子慕容宝惊声呼喝,言语中充满着不可置信。
慕容垂听得出大儿子语中的惊慌,心中不安之感升起,猛然抬头看去,只见东北边天际一束光芒拖曳着长长的尾巴闪耀着已完全黑暗下来的夜空。
这颗彗星或许早已出现,可是白日里阳光太过于强烈,以至于无法发现,此时天色暗淡下来,星星颗颗闪现,这颗显眼的长尾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其奔行之势肉眼无法看清,若要划过天顶,恐怕得几个月。
慕容垂手下众人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扫把星?!完了!我大燕危矣!”
慕容垂心里如大石压过,身经百战,从来没有感觉到死亡竟然如此之近。这彗星出现本是不祥之兆,再经过神秘谶语的传播,朝野上下一定会将这个征兆与太史令张孟的那番话联系起来,这势必会引发一场对燕国王族的清洗,自己恐怕也在镇压之列吧。
街头巷尾的民众们也发现了天空之中的异象,再联系到五日来沸沸扬扬的预言,都忍不住大声讨论起来,再也不惧怕慕容垂的威势,直接指点起来。
慕容宝小声地策马上前,在慕容垂身旁惊惶地问道:“父亲,怎么办?我们马上杀出城去吧?”慕容垂是这批鲜卑人心中的支柱,此时他们都强压着心中的恐惧,小心地戒备着周围的人群,耳朵却竖立而起,倾听着慕容垂的答复。
慕容垂强压下心中翻涌着的逃跑念头,大半生的戎马生涯养成了他冷静的性情,此时危机来临,他却越发冷静,心头念头快速转过:“若是这般逃走,无疑地确认了自己的反心,这长安周围都是氐人势力稳固之地,只需飞鸽传下格杀令,即便自己武艺高强,也无法带领子侄们逃出千军万马的追杀,若是秦国高手倾囊而出,自己也无法逃得性命。为今之计,还不如亲自前往宫中,赌一赌苻坚的器量!”
八年前,慕容垂投奔秦国时,苻坚亲自到郊外迎接,执其手说:“天下既然出现了贤良豪杰,必然会让其成就大功,此为自然之数。朕当与卿共定天下,于泰山封禅,然后让卿回去,世封幽州,使卿邦国失去而不失为子之孝,听命于朕而不失事君之忠,不亦美乎!”
回想起当初苻坚所说之话,初来秦国时,深受苻坚信任的王猛执意要杀自己父子,却被苻坚拒绝,这一幕幕都让慕容垂心中稍安。他快速地理清思路,坚定地下达命令:“大家不要慌!随我面见天王!”
慕容宝哀求道:“父亲,我们走吧,这离城门不远,我们若走,没人拦得住。若去宫中,可由不得我们了啊!”
慕容垂喝道:“怕什么!我们又没有做过亏心事,小小的一个巧合还不被天王放在眼中!跟我走!”
慕容垂是鲜卑人心中的军神,他那铿锵有力的话语让这群人心中稍定,多年来百战百胜的战场生涯早已让他们习惯地听从军神的命令,此时慕容垂一马当先地向宫中冲去,都随着他打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