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为冀州治所,位于太行山东麓漳水、洹水的冲积扇面上。至羯赵石虎迁都邺城后,西域沙门佛图澄到邺都弘扬佛法,佛图澄诵经数百万言,善解文义,其虽然没有读过中土儒史,然而在与各儒家学士论辩疑滞时,却都暗若符契,没有哪个儒家学士能够辩论过他。后来释道安大师在邺城西南五十里的宝山山谷之中修建受都寺,并于此确立佛教戒律,威望卓著,百姓也纷纷剃度出家学佛。这邺城也便成为北方佛都。
受都寺周围八山环抱,状若莲台,山青泉碧,颇合禅意,其内佛殿石塔层出不穷,后山山壁之上凸出一座大佛,左右石窟处处,皆为高僧起居之所。石窟高悬山壁,无行走之路,上下无凭,惟有轻功卓绝之辈才能自如进出。
后山最高的一处石窟内,有一僧人盘坐在蒲团之上静心诵经,其人高额细目,塌鼻凸唇,面色黝黑,形如昆仑奴,形貌显得非常丑陋。窟内只一盏青灯,一个桌案,一张石榻,简陋之极。
窟外破风之声响起,一个僧人从山下窜了上来,飞舞间衣袂飘飘,倒显得风姿卓雅、宝相庄严。
僧人合十行礼道:“方丈师兄,慧远师侄从庐山传来飞鸽传书。”
屋内之人停止了诵经,这面目丑陋之僧人便是这受都寺的主持方丈释道安大师,也是这北方佛门的领袖。而慧远则是释道安大师的首徒,善于般若,并兼倡阿毗昙、戒律、禅法。因此其被释道安大师派往南方,北方佛教的中观、戒律、禅、教及关中胜义,都仗慧远而流播南方。
慧远于庐山建造东林寺,创建了佛门净土宗,并于此间传法,虽说其为释道安首徒,在外界看来也相当于自立门户了。慧远在庐山,一来调和南北佛门的矛盾,二来了解南方各势力的情报,却不用事事禀报,若不是有重要事情汇报,也不会发动飞鸽传书。
释道安柔声问道:“道宁师弟,慧远所言何事?”
释道宁为释道安师弟,曾陪其往佛图澄大师处求教,现为受都寺藏经阁首座,武力仅排在释道安之下,却不处理寺中日常事物,其在藏经阁内除了管理寺中经典之外,还负责收集中土各地情报。这次关系到佛门大敌之事,他不得不亲自前往方丈师兄处汇报。
释道宁满脸凝重地道:“慧远师侄在信中所说,发现魔门行踪。”
“哦?”释道安微眯的双眼猛然张大少许,在这暗室之中光线充足了些许,这虚室生电之能,若出得江湖,定是绝世高手。他微张的双眼,光芒转瞬间暗淡下来,平静地问道:“你详细说说。”
释道宁不敢怠慢,忙将信中所有内容全盘托出,道:“慧远师侄的消息来自于归善寺的支遁,支遁言:在谢安府中发现了一个名为‘聂天还’的人,其打扮麻衣赤足,善于打造兵器,为先秦时期墨家钜子聂政之后,现正与谢府下一任家主谢玄一起取道边荒集,前往北方执行秘密任务。”
释道安沉吟道:“既然是那聂政后人,那定是魔门中人无疑。”
释道宁却有些犹疑,道:“这聂天还只有一人,南方佛门便可直接处理,为何要将消息传给我们?会不会是假消息?”
释道安笑道:“支遁与谢安交好,他的消息应该无误,不过谢家在南晋势大,他不敢光明正大地出手,怕与谢安交恶,故把这个消息借慧远之手传给我们,让我们北方佛门出手对付这个聂天还,那谢安也不会晓得是支遁的主意。一个小小的借刀杀人之计罢了。”
沉思了片刻,释道安叹道:“自从墨夷明扶植冉闵建立冉魏之后,已有二十多年没有听说过魔门出现了。本以为冉魏在邺城建都,这里必定为魔门的重要据点,可自从建立受都寺以来,却一直没有收到他们的消息。想不到他们现在终于忍不住了。纵然我们和墨夷明站在敌对的立场,也不得不承认他是魔门不世出的人物,就是不晓得这个新出现的聂天还比之如何,又是出自魔门那个支派。”
谈论间,窟外传来一阵声响,有人恭声禀报:“方丈、首座,有一级情报传来。还请一观。”
释道宁眉头微皱,忙从外面僧人处接过密信,进来递给释道安。这佛门的情报分为三级,第三级则为各国之内普通势力的情报,第二级则为各国家的军事动态,第三级则为威胁佛门安全的最重要情报了。想不到今日之内便获得了两份一级情报。
释道安瞅了一眼密信的内容,脸色大动,沉声喝道:“竺法庆出现在洛阳一带。”这个消息显然比魔门的消息更让其震动,那密信已被释道安揉成一团,哪还有半分佛门高僧的风范。
“什么?!”释道宁脸上露出惊讶、欣喜的神色。那聂天还目前也只有一人罢了,随便派些人便可以解决,可这竺法庆可是佛门的大患,其所建立的弥勒教宣言“新佛出世,除去旧魔”,直接将现世佛门列入“旧魔”之中,且破除佛家各种戒律,引起了无数底层佛门子弟的追随,直接动摇了北方佛门的统治地位。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这竺法庆才是北方佛门最重要的敌人,以前这竺法庆行踪无定,只在暗中传法,现今露出了行踪,万万不可将其放过。
释道安下达命令道:“你去召集高手,除了留守之人外,一起与我前往洛阳。顺便通知洛阳净念禅宗。”
释道宁领命而出,走到窟门处,转身犹疑地问道:“需要告知长安的鸠摩罗什大师吗?”
释道安摇头沉声道:“不用,他毕竟是天竺人……”
边荒集,第一楼外。
庞义恭敬地将聂政一伙送到门外。刚才席间的一番谈论,让他对聂政深为佩服,聂政不仅没有因身份地位的崇高有所傲慢,反而对他这个小小的酒楼老板言笑尽欢。在席间没有重谈什么天下大势,也没有谈论锻造技艺,而是与庞义详谈了一会第一楼的建筑风格,又纵横高谈南北建筑之道以及建筑历史的沿革与未来。庞义对建筑一道喜好极深,不然也不会依据自己的研究建设了这第一楼了,在席间的一番谈论则让其茅塞顿开,对于建筑的一些疑难问题也是迎刃而解,恨不得与聂政畅谈不休。
“聂大师,以后如有闲暇,请务必再次光临鄙楼。希望能有再次请教的荣幸!”庞义的话语中充满了崇敬,他此时并不是惧其地位,而是膜拜于其高深的建筑知识,恨不得当场拜师学艺,可他知道无法与姬别等并列,不敢开口。
街上人群越发多了起来,众人行走的方向多半一致,都是朝着古钟楼的方向前进,那一片是青楼的集中地,夜幕已临,华灯绽放,白日里辛劳了一天的人群们都纷纷奔向那温柔脂粉乡中,在这个朝不保夕的****时代里,那里或许能让人找到些许激情吧。
路过第一楼的人群在看到那些提刀警惕的氐帮武士们和中间站着的姬别、吕弘时纷纷绕行,不敢招惹这边荒第一帮,而被氐帮堂主与兵器大王簇拥着的聂政则被绕路的众人记在心里。楼前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聂政身上,第一楼门外的墙边一个瘦小的小乞丐正小心地摸着墙想从阴影中向第一楼而去。
“你回去吧。有空的话,我再来找你谈谈。”聂政转首让庞义止步,眼角却瞥见了那墙边的小乞丐。
这个边荒集可真是人才济济啊,随便瞅到一个人,便觉得有缘。聂政心里暗喜,随手让身旁一个氐帮大汉去将那小乞丐请来。
“你是谁啊?!放开我!放开我。”那小乞丐身无武艺,却灵巧之极,虽然避过了壮汉好几次捉拿,可终究躲不开认真起来的大汉,被一把提了过来。他身在空中,脚下却不停地踢腾,嘴里狂叫。
庞义见到那小乞丐,脸色有些变化,担心聂政会为难他,忙请求道:“聂大师,这个小乞丐挺可怜的,若是其得罪了大师,还请包涵一二。”
吕弘在一旁不屑地道:“你只不过个小小的酒楼老板罢了,有什么资格向大师求情的。他若是得罪了大师,活着也是受罪!”
聂政摆手道:“没事。我也就是看这小孩挺眼熟的,叫他过来看看。看那小孩的样子,像是要去你这第一楼中偷些吃食,你为什么还要维护他呢?”
聂政饶有意思的问话,倒让庞义有些难以回答,他尴尬地挠头道:“这个小孩无父无母的,一个人着实可怜,可他的自尊心有挺强的,不肯接受施舍。我要他在楼中做点杂事,用来换点口粮,他也是不肯,每日里便是到各个酒楼中偷点吃食。每次进来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也没有发现。”在边荒集中各人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多余的同情心是没有必要的,每个人的做事底线不同,但只要利益足够,谁也不会知道那人会不会因为利益而将自己出卖。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聂政笑着问被拎过来的小乞丐。
小乞丐人十分机灵,眼珠子瞅着周围戒备着的大汉,知道没有逃跑的可能,见这领头之人还算和善,紧张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笑盈盈地道:“大爷您好。小的名叫高彦。”小乞丐的话语虽然谦卑,可口气却十分随意,仿佛“大爷”、“小的”之类的称呼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聂政心里暗笑,探手将其拉了过来,一丝真气顺着手臂灵巧地探入高彦瘦小的身躯之内,嘴上道:“你小子满机灵的,我有些事情无人处理,不晓得你愿不愿意过来帮我?”这小孩自尊心挺强的,聂政只说自己让其过来帮忙,并没有丝毫施舍之意。
高彦年年仅十岁,见识却广,听得出别人语中是否有同情、轻视之意,眼前的这位大叔看样子位高权重,可话语间却将自己看作是同一高度的大人一般,欣喜地问道:“你也有不能办到的事情?那要我做什么?”
聂政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能做什么?”
“我就会偷点东西……”高彦诺诺自语,见聂政摇头,又想了半天,才兴奋地叫道:“我……我能打探消息,在这边荒集中我的消息可灵通了!”
“那你能帮我打听消息吗?”聂政笑着抚摸高彦的头发,道:“作为报酬,我交你一点自保的手段。”
“好!”高彦笑着点头,宛如大人一般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