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再次来到老纪家,已经是两日后的黄昏,一架双人马车停在了门前,打断了聂政对纪小丫的指点。
两日来,聂政伤势全复,也已经初步完成了对纪小丫的内功筑基工作。
谢玄来请,聂政也不再矫情,直接踏上了马车。
“经过这两日的调查,那次袭击事件并不是我那堂弟所为,而是大江帮。”谢玄见聂政正凝神静听,解释道:“这次事件完全是场巧合,大江帮这次是因为发现两湖帮的一个秘密据点——就是那个铁匠铺,本想将里面人员俘虏,没想到聂兄刚好进入,导致了事件的发生。我已经警告过大江帮帮助江海流,他已保证不会再出手与聂兄为难。”
马车在这贫民区中转悠了几圈,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大型渡口,渡口处停留了一轮可载百人的大型画舫。画舫长约十丈,楼高约三十尺,分为二层,其上雕栏玉砌,彩灯已然点起,各种精美的花纹在灯光投影之下散在画舫墙壁上、船板上,恍若来到了天上宫阙,美仑美奂之极。
聂政跟随谢玄上得画舫上,一名美女巧笑倩兮地迎了出来。
这女子花容秀丽无伦,乌黑漂亮的秀发衬着一对长而媚的眼睛,玉肌胜雪,举手投足均是仪态万千,正是谢府大小姐谢道韫。
盼顾生辉间,谢道韫笑道:“多日不见,先生气色大好,定然是痊愈了。道韫在此恭贺先生了。”
聂政收起了与谢玄的那种随意从容,显得有几分拘谨,抱拳道:“谢过谢小姐。我已无碍了。”
谢道韫听闻他又叫自己“谢小姐”,细眉微蹙,旋尔展眉浅笑道:“这次三叔想出来欣赏诗会,我也被请了过来,不然也见不到先生。三叔正在二楼等着你们哩!”
夜色已经降临,秦淮河上星星点点地燃起花灯,将这秦淮装饰成天上的银河。
三人一起上的二楼,透过大开的窗棂,映入眼前的便是如此美景,灯光与星光遥相呼应,让人分不清天上人间。
“你们总算来了。”谢安大笑着起身相迎,一身宽衣博带,衣带飘飘间恍若神仙中人。
宽敞的船舱,并没有多少人在。除了他们四人和宋悲风以外,只有些服侍的侍女存在,其他护卫都在一楼或甲板上巡逻放哨,显然其他谢府之人定是坐其他船只出游了。
舱中单列了五个桌案,谢安在主桌坐下,聂政被请入紧挨着谢安的左桌,与他相对的是谢玄,下面陪着他的则是宋悲风。
众人坐定,自有侍女端上美酒菜肴,让那些谢府下人们心里觉得不满的是,聂政此人竟然大大咧咧地双腿前伸地箕坐在桌案前,透过桌案所有人都看得到那双明晃晃的大脚。
谢安眉头微皱,暗自思量:“这聂政看来不是出身于名门士族。可是若其长期未出山的话,这跪坐之礼按理来说,不是应该也长久地传承下来吗?”
可能看出了叔父的疑惑,谢道韫代为问道:“先生不习惯跪坐吗?”
只从坐姿,已可看出当时胡汉生活习惯的不同。汉人自殷周双膝前脆,臀部坐在脚后跟上的“跪坐”习俗形成以来,成为儒家礼教文化的重要部份。臀部坐地,两腿前伸的箕坐和垂脚高坐均被视为不敬的忌讳行为。到汉末以后,胡汉杂处,垂脚高坐椅子的胡坐又或箕坐,已在汉人间广为传播,形成高足型床、椅、凳的居室新文化。不过在世家大族里,胡坐仍被视为不敬和没有文化修养。
聂政笑道:“一般都坐椅子的。长期跪坐对身体不好,自从先辈发明了椅子之后就摒弃了。难道谢大人不觉得难受吗?”
谢安哈哈一笑,点头道:“的确如此。特别是像我这样的老人,跪坐时间久了,的确不太舒服。不过我早已习惯了如此,可不能如聂小兄弟你这般潇洒。聂兄弟总是这幅麻衣赤足的样子,难道不觉得难受吗?”
聂政闻言,眉角微微挑起,含笑道:“我墨家自战国初期至现在,传承悠久,虽然有些制度及理念有所改变,但‘节用’的观点一直未变,衣食住行满足个人需要便可。我一身麻衣即可裹身,一双赤足即可行天下,也用不着华衣美鞋。天下之间不知有多少人无衣可穿,又不知多少人无粮果腹。有制造这些华衣丽服的功夫,有着购买这些不实之物的财力,那可以救活不知多少民众了。”
自古以来,儒家和墨家争论不休,两家不管是对“仁义”、“利益”等人生观念,还是对待葬礼、享乐的态度,都是截然不同。最后由于汉武帝的独尊儒术政策、社会心态的变化以及墨家本身并非人人可达的艰苦训练、严厉规则及高尚思想,墨家在西汉之后基本消失。聂政这番话幸好是在东晋这个时代,这时以老庄之学为骨的玄学兴起,儒学式微,其他各种学说纷起,聂政的墨家之言还不算惊世骇俗。若聂政在汉朝时在公共场所谈论这种思想,恐立刻便有下狱之灾。
谢安沉吟片刻,晓得此刻并非争论的时刻,笑道:“这个问题我们就不要讨论了。可以用膳了,等吃饱喝足,便可欣赏这秦淮难得一见的盛事了。”
谢安是识趣之人,既然知道了这聂政恪守古时墨家的教条,特意嘱咐侍女将酒水撤离,上到桌上的菜肴也以足用为好。
每个桌案的上的吃食并不如以往宴席上那么丰盛,很快便结束了宴席。聂政对教条的坚守,让谢府众人感觉十分无趣。聂政看着他们有些兴致阑珊的样子,感觉十分好笑,他节用的习惯是从现代当兵的时候便养成了,别人的浪费他虽然看不惯,可也不至于强烈反对,没想到这谢安为了照顾他的情绪竟然把所有人的标准都降低了。
聂政并没有搅和了宴席气氛的尴尬,待碗盘都收拾殆尽后,径直盘坐在席上闭目养神。
谢安等人面面相觑,这聂政既然是墨家嫡传子弟,那肯定也是坚守“非乐”,原先准备在宴席畅谈之后准备一套歌舞表演,此时也无法拿出手。
宽敞的船舱之中陷入莫名的冷场之中,直到秦淮河上流烟火冲天而起,两岸的欢呼惊醒了舱中的众人。
聂政睁开眼,眼中隐隐有些戏谑之意,道:“想必是诗会开始了吧。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众人吃惊地盯着聂政,这谢家的三人均是饱读诗书之辈,对于墨家的思想也有所了解,没想到他也会去凑这个耗费人力物力的热闹。
聂政嘴角的笑意再也无法忍住,哈哈大笑道:“各位想必有些误会。我墨家的‘非乐’思想并不是说完全禁止音乐,而是想摆脱划分等级的礼乐束缚,废除繁琐奢靡的编钟制造和演奏,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许多思想也都有了很大变化。好的音乐可以抒发个人的感情,使听众获得精神上的享受与满足,并从中获得前进的力量。并且我墨家相信人无贵贱之分,十分尊重别人的选择,若你有享乐的能力,自然有着自我享乐的权利。你们大可不必因为我在这里而有所拘束。”
谢安尴尬地笑道:“那是我们误会墨家的思想了。”
众人皆默然无语,起身观望这难得盛事。
窗外烟花消失无踪,一艘艘的画舫慢慢地朝着中心的一艘大型画舫驶去。这次活动是由秦淮楼和淮月楼共同举办,此次的举办地点安置在了秦淮楼旗下的一艘画舫“秦风舫”上。这艘画舫由货船改造,长二十余丈,高出水面三二丈,望之如阁楼,船上灯火通明,只见楼上人来人往,不停地有人用小艇来往于周围画舫与秦风舫之间。这些人专门用来传递各舫的诗句,每当有诗句被递上秦风舫上,便有名士为诗句品评,依旧按照九品来分,却与九品中正制有些不同,而是先依照好坏,列出“上”、“中”、“下”三等。每当出现上等诗句时,便由专人传递给各家画舫,让每家画舫在上等诗句中选出最好的三篇,依照“上上”、“上中”、“上下”三品排名,最后收集汇总所有大型画舫的意见,给出最后的上三品诗句名次。
这种品评诗句的名额只能由那些大型画舫来定,像老纪他们那种乌篷船虽然也能提交诗句,却没有评判的权力,多半只能欣赏这秦淮河中往来穿梭不停的小艇灯光。
谢安站在窗边,凝视着秦淮河上闪耀的灯光,灯光游曳在水面上,荡漾着一道道明亮的水线。
若单看这晚上的一幕盛世景象,谁能晓得这是一个大争之世呢?北方胡虏势力越发强大,南方各地阳奉阴违,还有那天师道的作乱,一个个大石头阻碍着大晋王朝的前进步伐,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清净呢?
“如今美好的秦淮夜色,也不知能持续多久?”谢安喃喃自语着。
聂政满脸肃穆,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只要世上存在利益冲突,美好的日子便不会永久存在。”
谢安诧异地偏头望来,问道:“不知聂兄弟对此有何高见?”
“没什么。突然有些感慨罢了。”聂政不想在这方面与他们过多探讨,说到底谢家终究代表了高门大族的利益,代表着如今主流的思想。通过这些日子与谢玄及其他人等的交流,他已经明白了现今南北以佛家、道家思想为主导。北方佛门有弥勒教、五重寺等传扬佛法、道家有太乙教建立道场;南方则有佛门势力影响建康内外,更有孙恩的天师道占据东南。而魔门则影子都没有见到,想必都还在地下隐藏。
“哦。”谢安也不多问,转而提议道:“聂兄弟可有兴趣递上诗句、参与品评?”
聂政有些诧异,问道:“这诗会不是为了选择花魁的吗?我一个大男人也可以?”
谢玄在旁解释道:“这诗会只要是在秦淮河中的画舫都可以参与。我们这些人只是凑个热闹,主要还是看那些画舫姑娘们才艺。不信你问问我姐,她便获得过一次诗会魁首。”
聂政偏头朝谢道韫望去,那一向庄重典雅的温柔女子露出了一丝俏皮的笑意,不由得呆看起来。
“聂兄弟有意的话,可要好好构思一二。这诗会的要求,必须得是应景之新作。”谢安的声音传来。
聂政回过神来,再次转头望向那秦淮灯火,静思片刻,细细吟出了一首名传后世的《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