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古称秣陵。
汉建安十三年,诸葛亮出使江东,对吴主孙权说:“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只宅。”后孙吴建国,遂以此为都,改称建业。建业东傍钟山,南枕秦淮,西倚大江,北临后湖,处于天然屏障之内。自晋室东渡以来,再次以此为都,改建业之名为建康,又分置建康、秣陵二县,城区范围扩为东南西北各四十里。中心为宫城,四面卫城环绕,地居形胜,守卫坚固,北面有白石垒、宣武城、南琅邪郡城,西面石头城,西南冶城、西州城,东南东府城,南面有丹阳郡城,都屯有重兵。
建康城外十里的驿道上,一个有着五辆马车的车队在舒缓地前进着,四周上百名精锐的骑马护卫小心地警惕着。马车造型古朴,不显奢华之气,两边窗格均有遮档的帘布,远远望去,那帘上左右均绣着精美的图案,近处细看下来才发现右边窗帘细腻地绣着行草“陈郡”二字,左边窗帘则为“谢”字,若有对高门大族了解的人,便会对这队车马肃然起敬,因其为陈郡谢氏的车队。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后三国鼎立,最终鹿属司马家。于此阶段所建立的“九品中正制”,继承东汉官吏选拔制度又加以改革的结果。东汉选拔官吏,主要是依据儒家的道德行为标准,宗族乡党的评定成为政府选拔官吏(具体途径是察举﹑征辟)的主要甚至唯一的依据。汉末大乱造成人士流移,给乡闾评议带来困难,用人不可能一一核之乡闾,九品中正制便是针对“察举征辟制”选举权流失的弊病,而采取的选举改革,其目的就是要将选举权收回中央,便于皇帝控制,重新建立士人与朝廷官僚制的正常关系,以逐步削弱地方化的倾向。
九品中正制度的评定自有其标准,首先是“家世”,即每人父亲和祖父姓甚名谁,任何官爵,任职情况,本人直系亲属姻亲的官爵大小,类似于今天的家庭出身和状况;其次是“状”,即对本人道德状况才能学识的评语;然后根据“状”参考“家世”,评定每个人的“品”,品的分类受东汉史家班固评议古代人物的影响,将人物等级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个等级,这也正是九品的九个等级。而这给予评判的人便为“中正”官。
九品中正制创立之初,评议人物的标准是家世、道德、才能三者并重。但由于魏晋时充当“中正”者一般是二品,二品又有参预中正推举之权,而获得二品者几乎全部是门阀世族,故门阀世族就完全把持了官吏选拔之权。于是在中正品第过程中,才德标准逐渐被忽视,家世则越来越重要,甚至成为唯一的标准,到晋室东渡前终于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九品中正制不仅成为维护和巩固门阀统治的重要工具,而且本身就是构成门阀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晋室怀、愍二帝被俘后,江北各高门大族纷纷迁入江南,这些侨姓大族全力支持时任琅邪王的司马睿称帝,在东渡晋室朝廷之中获得了更大权势。
而在侨姓大族中尤以四族为尊,其分别是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四姓之人充斥政堂军旅,轮流执掌朝廷,由此可知这队标志着“陈郡谢”字样的车队权势了。
“安公,前面还有十里便抵达建康了。估计申时将可到达。”侍卫首领宋悲风骑着马在中间的一架马车旁轻声汇报着。
宋悲风今年三十五岁,是谢府庞大家将团中的第一高手。南方江湖中以朝廷的九品中正制为例,建立了九品高手榜,其上高手均为一时之冠,这宋悲风的剑法不在九品高手之下,只因出身寒门,故不入九品高手榜上。以他如此人材,天下本可任其啸遨,只因现陈郡谢氏族长谢安对他家族有大恩,兼之仰慕谢安为人,故甘为其护卫高手。随着谢氏名声逐渐上升,多年来,各方派出刺客行刺谢安,到最后仍过不了他的一关,宋悲风三个字,在建康武林之中确是掷地有声,无人不称其英雄好汉。
宋悲风一生专志剑道,至今仍独身未娶,生活简朴刻苦,极为谢安器重,视之如子如友。他如此恭敬地称呼“安公”,车内定是那谢氏家主谢安了。安石是谢安的别字,被誉为中原第一名士,但自会稽东山隐居后十六年拒绝出仕,故有“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之语,可见南晋人对它的期待和仰慕。
一双洁白纤细的嫩手缓缓掀开窗帘,露出的是一张美如明月的俏脸。美人支着帘幕,微微欠首,其神态端庄娴雅,好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此女闺名道韫,三十出头,望上去却有着少女的风情,又不失妇人的成熟。她是谢家最受外人推崇的才女,被称誉可与前古才女班捷妤、班昭、蔡文姬、左芬等先后辉映。她是谢安最疼爱的侄女,因为了维系高门大族的利益,而嫁入琅邪王家,丈夫是当代书法大家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不过这椿婚姻并不愉快,宋悲风可从她每次回娘家时眉眼间的郁结觉察到。今年年初,孙恩利用北方强虏压境、大司马桓温率兵晋见皇帝逼宫之际,造反攻取了会稽,击杀了当时任会稽内史的王凝之,谢道韫便领着子女回归建康外东山内。东山是原来谢安于会稽隐居之地,后谢安出山入仕,便将建康之外谢家的一座土山重命名为“东山”,闲暇之余,家人均在此东山内休闲,暂时享受片刻远离政治的悠闲风光。此次谢安代表朝廷,奔赴姑孰悼念大司马桓温逝世归来,路过东山,谢道韫便随之赴建康。
谢道韫的旁边便是被誉为当代第一名士的南晋现任吏部尚书谢安,虽已入知命之年,仍是一副精华内蕴丰神俊朗的样貌,手摇羽扇,仿似诸葛武侯复生于世,五绺长须,身裁高颀,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和悠闲自得、孤傲不群。
谢安对着宋悲风微微点头,道:“悲风,让车队加快点速度吧。争取早进建康。”说完,继续闭目养神。
谢安的心情却不如表面那么宁静。
十三年前,先是堂兄镇西将军、豫州刺史谢尚病逝,紧接着长兄安西将军谢奕病逝,之后领豫州刺史的四弟谢万北伐燕国失败,令许昌、颍川、谯、沛等豫州各郡落入燕国之手,故谢万回时就被被为庶人,后羞愧致死。谢氏家族朝中人物尽数逝去,一向只喜隐居山野、谈诗论玄的谢安不得不东山再起,用以维系陈郡谢氏的显赫威名,于是接受了时任征西大将军的桓温邀请,在其麾下任司马。
在他动身前往江陵的时候,许多朝士都赶来送行,中丞高崧挖苦说:“卿屡次违背朝廷旨意,隐居东山不出,人们时常说:‘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如今苍生又将如卿何!’”而谢安夷然毫不介意,这朝中之士如何能知道自己心意。
谢安从小便从异人处学得观人之术,此术乃中土源远流长相人生死祸福之法,贯通天人幽微,玄妙异常。他早已看出这朝中虽然名士辈出,可统兵作战之人却匮乏,其中惟有桓温的见识和才干出类拔萃,只有桓温能抵挡北方燕、秦军队的侵袭。其时桓温携击灭巴蜀的成汉政权,权势正隆,其与先堂兄谢奕私交甚厚,定能以其为助力,快速壮大谢氏的实力,为侄子谢玄的统兵之路铺路。谢安早已看出,这桓温虽是枭雄之姿,却并非北伐中原、恢复故土的最佳人选,故而他亲自培养了侄子谢玄,等十年的军旅锻炼,定能成为一代绝世统帅。
果不其然,桓温的三次北伐均以失败告终,他最大的缺点便是在需要作出最后决定时,缺乏孤注一掷的胆量。是以灞上之役、枋头之役,无不失利,原因全都在此。他的这种性格,几乎可以预料他的结局。在灞上,跟长安相距咫尺,他不敢挺进;在枋头,跟邺城也相距咫尺,他也不敢挺进。两次溃败,都不是因为攻击,而都是因为撤退。为什么他不敢攻击?理由当然很多,但最主要的是他的胆量不够,在必须冒险时,却出奇的畏缩。
当今年桓温率军进逼京师,京师谣言纷纷,人心惶恐,人们都言桓温要诛杀王坦之和谢安,并夺取司马皇家政权。王坦之恐惧到了极点,可谢安却镇静一如平常,脸色丝毫没有改变,那是因为他晓得桓温的性格弱点,若有人不惧其声威,定能让其退缩。故他于新亭从容不迫地就座,然后神色自若地对桓温说:“我听说有道的诸侯设守在四方,明公何必在幕后埋伏士卒呢?”从容谈笑良久,桓温果然不敢公然逼宫上位。
后来谢安看出桓温命不久矣,在桓温欲让朝廷为其加授九锡之礼的时候,与王坦之一道故意拖延,终等其病重逝世。
谢安的心绪起伏,谢道韫也不打扰,安静地坐在车内,缓缓地摇动着绢扇,为叔父送上凉风。
马车停止了下来,宋悲风再次来到车旁禀报:“安公,前面路旁有人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