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就是你家了!”一句话令我全身震颤,心头一紧。“下面果真是我的家吗?”泪水忽然盈目。忽然,我感到这一带隐隐青山、累累果林,都为我顾盼所拥有,相信我只要发一声喊,十里内,枝头所有的芦柑都会回应。骤来的富足感一扫经年的乡愁。
自台湾当局开放探亲以来,余光中回大陆有二十多次,有时一年多达八次。两次回到福建,都是到厦门为止,未能到福建各地尽兴地观光。
2003年9月,经福建省文联邀请,余光中便有了十天的八闽之行。他游福州、登武夷、访泉州、回永春,兴奋之情难以言表。他自认为是“八闽归人”,称这次故乡行“一偿半生夙愿”。笔者有幸和李元洛等著名学者一起,全程追踪这位诗人的足迹。
余光中飞抵榕城时,正值中秋前夕。9月11日晚上,主办单位在福州郊外海拔九百多米的最高峰鼓岭,为余光中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诗文吟诵会。余光中与福建文艺界人士、海内外参加“海峡诗会”的嘉宾以及众多的诗歌爱好者一起,沐清风,赏明月,吟诗酬答,共叙乡情,度过了他有生以来在故乡的第一个中秋之夜。
9月14日,笔者和余光中同乘一趟火车到武夷山。当晚,余光中到武夷学院演讲。那天天气闷热,余光中便朗诵了自己的诗作《雨声说些什么》以作“降温”用。无巧不成书,余光中讲完后先是下起小雨,后是电闪雷鸣,大雨磅礴。当地两个月没有降雨,是余光中的“雨声”一诗引来了甘霖。第二天,天气仍然炎热,这使人感到有伤武夷山的仙气,但文友们的豪气仍然高涨,和余光中伉俪一起登天游峰。在山上,人们争相和余光中合影。有人说,余老本来是来看风景的,没想到却成了一道风景。参加诗会的学者与他合影时,说是要沾一点余的文气、才气。余光中突然冒出一句:“还有喘气”,逗得人们大笑不止。
余光中虽然白发斑斑,但精神状态仍然年轻。八十年代他在香港中文大学执教鞭时,十分钟爱大自然风景,常和梁锡华等文友一起发展“旅游事业”,像古人谢康乐那样郊游登山。这次原乡行也不例外,他一级级向天游峰顶仰攀上去。虽说只有88级,但山灵扯后腿的后劲愈来愈沉,他不禁感叹道:“就算英雄也不免气短”。路回峰转,风景渐渐匍匐在脚下,回首惊艳,九曲溪水那么娴静地在谷底流过,像万山私隐的纯蓝色午梦泄漏了一截,竟然被凡眼偷窥。
在余氏的游记中,《八闽归人》虽不是代表作,但该文记叙自己回乡的经过,仍亲切有味:
当天下午转劳为逸,苦尽甘来。碗口粗细的长筒巨竹,两头烤弯,十六根并排扎成的竹筏,绑着三排六个座位,前后都有船夫或船娘撑篙。我们乘筏从九曲到二曲顺流而下,让一溪清浅用涟漪的笑靥推托着,看雄奇而高傲的山颜石貌一路将筏客迎了又送。经过上午的苦练,益显得下午的逍遥。山不转,水转。水真是智者,人随着水转。人转时,峰头起伏也跟着转了。所以说,万静不如一动。
泉州之旅不到一天,活动却安排得异常饱满。余光中只好忙里偷闲去开元寺,放慢脚步跨过唐代高高的门坎,去菩提与老桑的密叶绿荫下,对着地震不塌的石塔悠然怀古。第二天清早,在华侨大学演讲完后,余光中踏上了寻根之旅的最后一程。
余光中以“乡愁诗人”著称。多次回大陆后,他对乡愁有了新的理解。他说:“所谓乡愁,原有地理、民族、历史、文化等层次……它应该是立体的”。“地理的乡愁要乘以时间的沧桑,才有深度”。他又说:“两岸开放交流以来,地理的乡愁固然可解,但文化的乡愁依然存在,且因大陆社会的一再改型而似乎转深”。由于解构了乡愁,使思念故乡不再成为创作的热点。这次回到老家,乡愁成了一种可摸可触的现实:它就是用闽南方言吟唱山歌身穿青布长衫的老者,它就是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提线木偶、高甲戏及南音表演,以及脚下肥得流油的土地和身边的父老乡亲。
9月17日上午,一去七十年的余光中,终于回到了祖屋,回到他童年爬树掏鸟窝的地方。他一辈子都等着这一天,等着自己有生之年能祭祖归根,省亲怀乡。
永春县桃城镇洋上湾,是一个离县城约三公里的古朴山村。由泉州到永春不到一百公里,路面不像1949年以前那样坑坑洼洼,显得宽坦平整,但余光中的心头一直起伏不定。他写道:“在记忆幼稚的深处,久蛰的孺慕与乡情,蠢蠢然似在蠕动。‘头白东坡海外归’,东坡何曾归得了眉山?我又何幸,在三反五反之后,‘文革’的大难之余,竟然有满车知音从福州一路伴我回头,只为了溯源而上,溯晋江的东溪而上,一窥究竟是怎样的一座山县,怎样的灵山秀水,默化出他们青睐的诗人。”
乡亲们为迎接余光中,不是舞狮奏乐,就是鸣炮擂鼓。这是他们村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重大的节日。在到达永春县前,经历过地势偏高的南安县,途中多为石矿与窑厂。一过富于诗意的诗山,就快到永春县境了:永春在县境的东南,桃溪从青山簇里蜿蜒东来,将县城分为两岸,北岸人烟稠密,是辐辏的市区。
余光中这一代作家与大陆作家不同的地方在于:有双重放逐的经历。从大陆到香港再到台湾,这是第一次放逐;后又数次到美国教书,这是第二次放逐。到遥远的异域教书,不仅远离了故土,也远离了第二故乡台湾,因而余光中浓浓的思乡情怀,只有在回家祭祖时才得到彻底化解:
第二天上午车队迤逦,由县城向北出发,去洋上村的余氏祠堂祭祖。出得城来,车道渐高,一线蜿蜒没入远山丛中。已过中秋六日,天气仍如盛夏,亮晴的艳阳下四围山色,从近处的稻田到远峰的林荫,无际旷野满目青翠,名叫故乡。像虫归草间,鱼潜水底,我的心感到一种恬静的倦意。一生漂泊,今天至少落一次锚,测童年有多深吧?
余光中常常用诗为中国文化造像。他在《隔水观音》中说:这类诗“是对历史和文化的探索”,“一种情不自禁的文化孺慕,一种历史的归属感。”这种强烈的民族文化归属感,深深渗透在他这次的回乡行动中。随行记者田家鹏写道:
祭祖仪式后,余光中偕夫人来到他儿时住过的祖屋。这是一幢典型的闽南土角厝,飞檐翘角,古色古香。1935年,余光中随父亲余超英回乡为祖父奔丧,住的就是这幢老屋。那时他才六岁。70年过去了,老屋依旧,而当年在屋里欢蹦的孩童如今已成了耄耄老人。在老屋门口,他郑重要求人们给他20分钟时间,让他安静地绕着屋子走一圈,但记者们太想知道他此刻的心情,这个微不足道的愿望竟然不能兑现。他穿过堂屋来到屋后,这里有五棵大荔枝树,当年和他一起玩耍的堂兄余江海在这里等着他。为了迎接余光中,余江海这些日子忙个不停,反反复复不知把这座老屋的里里外外打扫了多少遍。一见面,余江海就用闽南话对余光中说,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在这里玩爬树,五棵树我们都上去过,还一起用弹弓打鸟。余光中说,我们现在来比赛爬树好不好?余江海说好。在一旁的余光中夫人范我存接话说:我看他能爬上去,你未必能爬上去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比赛爬树这一细节描写,显然是一种乡愁的具体化。祖祠大厅里供的全猪全羊等祭品,以及“五千年深的古屋”传来的呼叫,则是历史的呼唤,也是文化的呼唤。中华民族就这样代代相传,源远流长,这就难怪余光中要求记者给他拍照留念,画面的上方要有一点树叶,远景是老屋后面的两座山,近景是老屋的房顶。他还坐在荔枝树裸露的树根上让记者拍照,把他和根留在一起。他动情地说:“我的父亲一生都在想念永春老家,他活到九十七岁去世,和母亲一起葬在台湾。我也是代表他们还愿来了。以后我在台湾上坟的时候,会把故乡的经历和见闻告诉他们。”
和余光中的乡愁诗一样,《八闽归人》也具有丰富、宏阔的内涵。作者把寻根问祖的焦虑与渴望,提高到一个民族的理性境界。回祖屋,不仅是地理的,更是精神的,历史文化的。文中的一些描写具有超越地域、超越时代的意义。无论是余光中的寻根散文还是诗,所发掘的是一种人类共有的经验,所体现的均是悠悠不绝的对文化生命之根的追寻,其作品的意义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