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来,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一直作为经典之作出现在大中学课本里。不管是研究者还是教师,均将这些作品誉之为现代散文的典范,并把朱自清看作是白话散文的代名词。余光中以现代人的情怀、作家的敏锐再加学者的慧眼,提出与众不同的尖锐意见。
在《论朱自清的散文》中,余光中以《背影》等作品探讨朱自清散文的优劣。余光中认为:朴素,忠厚,平淡,可以说是朱自清散文的本色,但是风华、幽默、腴厚的一面似乎并不平衡。朱文的风格,论腴厚也许有七八分,论风华不见得怎样突出,至于幽默则更非他所长。朱文的心境温厚,节奏舒缓,文字清淡,绝少瑰丽、炽热、悲壮、奇拔的境界,所以咀嚼之余,总有一点中年人的味道。上个世纪20年代初期,朱自清发表过不少新诗,1923年发表的长诗《毁灭》虽也引起文坛的注意,可是长诗也好,小诗也好,半世纪后看来,没有一首称得上佳作。朱自清本质上是散文家,在诗和散文之间,朱的性格与风格接近散文。通常说来,诗主感性,散文主知性,诗重顿悟,散文重理解,诗用暗示与象征,散文用直陈与明说,诗多比兴,散文多赋体,诗往往以小见大,以简驭繁,故浓缩,散文往往有头有尾,一五一十,因果关系交待得明明白白,故庞杂。
《荷塘月色》属美文,或称小品文、抒情散文。这类文体不能像论文那样将事件来龙去脉交待得一清二楚,分析也不能过于切实,以免分散感性经验,破坏形象思维。余光中举《荷塘月色》的第三段为例说明这一观点: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余光中对此评论道:无论在文字上或思想上,这一段都平庸无趣。里面的道理,一般中学生都说得出来,而排比的句法,刻板的节奏,更显得交待太明,转折太露,一无可取。删去这一段于《荷塘月色》并无损失。朱自清忠厚而拘谨的个性,在为人和教学方面固然是一个优点,但在抒情散文里,过分落实,却有碍想象之飞跃,情感之激昂,“放不开”。朱文的比喻虽多,却未见如何出色。接着余光中又再以《荷塘月色》为例说明朱自清用比喻,大半浮泛,轻易,阴柔,在想象上都不出色。
朱自清散文里的意象,除了多用明喻而趋于浅显外,还有一个特点,便是好用女性意象。前引《荷塘月色》的一二句里,便有两个这样的例子。余光中认为这样的女性意象实在不高明,往往还有反作用,会引起庸俗的联想。“舞女的裙”一类的意象对今日读者的想象,恐怕只有负效果了吧。“美人出浴”的意象尤其糟,简直令人联想到月份牌、广告画之类的俗艳场面;至于说白莲又像明珠,又像星,又像出浴的美人,则不但一物三喻,形象太杂,焦点不准,而且三种形象都太俗滥,得来似太轻易。用意草率,又不能发挥主题的含意,这样的比喻只是一种装饰而已。类似的比喻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也有不少:
那晚月亮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地上了柳梢头……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了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也偶然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
小姑娘、处女、舞女、歌妹、少妇、美人、仙女……朱自清一写到风景,这些浅俗轻率的女性形象必然出现笔底,来装饰他的想象世界;而这些“意恋”(我不好意思说“意淫”,朱氏也没有那么大胆)的对象,不是出浴,便是起舞,总是那几个公式化的动作,令人厌倦。朱氏的田园意象大半是女性的,软性的,他的比喻大半是明喻,一五一十,明来明去,交待得过分负责:“甲如此,乙如此,丙仿佛什么什么似的,而丁,又好像这般这般一样。”这种程度的技巧,节奏能慢不能快,描写则静态多于动态。朱自清的写景文,常是一幅工笔画。
余光中虽不是专业批评家,但他对朱自清散文的批评超越了同行的研究成果。他对朱自清散文的另一批评是伤感滥情。早期新文学的作品常爱滥发感叹,《绿》就有这样的句子:“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展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其后尚有许多咿咿呀呀的句子。有佳作之誉的《背影》,其实仍有瑕疵,其一便是过于伤感。只有千把字的小品,作者先后流了四次泪,这有点煽情。时至今日,一个20岁的大男孩是不是还要父亲这么照顾,而一旦别离是不是会这么容易流泪,这使人怀疑。余光中认为,今天的少年应该多读点坚毅豪壮的作品,不必再三诵读这么哀伤的文章。
为什么朱自清散文会出现如此多缺陷呢?余光中从“艺术人格”的角度作出诠释。每一位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都扮演着或战士,或隐者,或浪子,或情人的角色。所谓风格,其实也就是艺术人格。艺术人格愈饱满,对欣赏者吸引力也就越大。艺术人格是作者人品的放大和升华,也可理解为补偿。从这种观点来看,朱自清散文是矛盾而有趣的。“一方面好用女性意象,另一方面又摆不脱自己拘谨而清苦的身份。”余光中辩证地看这种问题:“朱自清在散文里自塑的形象,是一位平凡的丈夫和拘谨的教师。这种风格在现实生活里也许很好,但出现在‘艺术人格’里却不见得动人”。
在重评新文学名家名作的系列文章中,《论朱自清的散文》是写得最有分量的一篇。此文不像抽样评郭沫若的诗满足于对照,而是升华出一段关于现代审美的妙论:
一位真正的现代作家,在视觉经验上,不该只见杨柳而不见起重机。到了70年代,一位读者如果仍然沉迷于冰心与朱自清的世界,就意味着他的心态仍停留在农业时代,以为只有田园经验才是美的,所以始终不能接受工业时代。这种读者的“美感胃纳”,只能吸收软的和甜的东西,但现代文学的口味却是兼容酸甜咸辣的。
余光中熟谙中国古典文学,又有外国文学之素养,视野开阔,思辨力强,所以能提出文学批评和欣赏不能停留在农业时代、不能满足于传统口味这样重要的问题。余光中批评《荷塘月色》,有人认为是砸了中学教师的饭碗,因而在内地中学语文教学刊物上,发表了一些语文老师批驳余光中的文章。可他们不知道或不愿知道,朱自清散文确实存在着历史的局限性。作为散文大师,朱自清还未达标。“只能说,朱自清是20年代一位优秀的散文家:他的风格温厚,诚恳,沉静,这一点看来容易,许多作家却难于达到。他的观察颇为精细,宜于静态的描述,可是想象不够充沛,所以写景之文近于工笔,欠缺开阖吞吐之势。他的节奏慢,调门平,情绪稳,境界是和风细雨,不是苏海韩潮。他的章法有条不紊,堪称扎实,可是大致平起平落,顺序发展,很少采用逆序和旁敲侧击柳暗花明的手法。他的句法变化少,有时嫌太俚俗繁琐,且带点欧化。他的比喻过分明显,形象的取材过分狭隘,至于感性,则仍停留在农业时代,太软太旧。他的创作岁月,无论写诗或是散文,都很短暂,产量不丰,变化不多。”
余光中评朱自清的文章不同于眼下文坛上流行的用语尖酸、刁刻的酷评,而是出于作者一以贯之的严谨以及对文本的深入分析。《论朱自清的散文》最后说:置于近三十年来新一代散文家之列,他的背影也已经不高大了,在散文艺术的各方面,都有新秀跨越了前贤。朱自清仍是一位重要的作家。可是作家的重要性原有“历史的”和“艺术的”两种。例如胡适之于新文学,重要性大半是历史的开创,而不是艺术的成就。朱自清的艺术成就当然高些,但事过境迁,他的历史意义已经重于艺术价值了。他的神龛,无论多高多低,都应该设在二三十年代,且留在那里。今日的文坛上,仍有不少新文学的老信徒,数十年如一日那样在追着他的背影,那真是认庙不认神了。
有人敏感,认为余光中重评朱自清、戴望舒是要否定大陆新文学,以扬中国台湾文学。这种推测没有根据。余光中一直认为,要做一个中国作家,必须认识两个传统,一是《诗经》以来的大传统,二是“五四”以来的小传统。早期的新文学正是余光中的小传统,也是余氏少年时吸收的养分。余光中说:“我并未否定朱、戴的成就,只是想调整他们应享的地位。指责我的人似乎忽略了我对沈从文、徐志摩、卞之琳、冯至、辛笛、陆蠡、梁实秋等等的肯定。朱光潜是我的启蒙良师,他论诗谈文时那种清明的思路、优雅的气度、深入浅出的功力、文白交融的语法,都是我钦佩的典型,至于钱钟书,真正是学贯中西的大师,不作第二人想。”
余光中的评论文章,不似学院派喜欢掉书袋,以炫耀自己博学;也不在文章的末尾附上长长的注释,以表示语语有来历。对这种学院派的化妆术,余光中很不以为然,他虽然人在学府,却希望论文也能像创作那样别具一格:学问之上要求见识,见识之上更求文采。他的《评朱自清散文》,便是有学问,有见识,有文采的以批评为创作的出色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