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末的中国台湾文学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徘徊。那些被西化之风刮得晕头转向的诗人们,只知道争先恐后去西天取经。在这种氛围下,余光中远没有后来写《古董店与委托行之间》那样清醒,也无法免俗写了像《我不再哭泣》(1954)、《世纪的梦》(1957)那样眉目不清、近乎改写西方诗人的作品,正如他在后来所言:“所酿也无非1842年的葡萄酒。”这里讲的“葡萄酒”,是指1956年的晚春某夜,余光中偕夏菁谒拜梁实秋,梁公乃出1842年葡萄酒款待,余光中便于这年秋天写了《饮1842年葡萄酒》,其中唱道:
何等芳醇而又鲜红的葡萄的血液!
如此暖暖地,缓缓地注入了我的胸膛,使我欢愉的心中孕满了南欧的夏夜,孕满了地中海岸边金黄色的阳光,和普罗旺斯夜莺的歌唱。
这里写用西方血液“来染湿东方少年的嘴唇”,倒是作者真情的流露。他这时期出版的《舟子的悲歌》(野风出版社1952年版)、《蓝色的羽毛》(蓝星诗社1954年版)、《钟乳石》(香港中外画报社1960年版)和作于1954年至1956年的《天国的夜市》(三民书局1969年版),表现了作者对西方的向往和钦羡之情,经得起时间沉淀的作品不多。
在1959年新诗大论战中,余光中也明显地站在现代派一边,用他自己在《从古典诗到现代诗》中的话来说:“在对外的论战中,我一直站立在最前线,从不退却。”反驳反西化的大将邱言曦等人对现代诗的批判,极力维护现代诗的尊严;一会儿担当诗坛论战的重要角色,一会儿又分兵声援现代画家,为卫护抽象派呐喊。但比起创世纪的几员大将来,余光中的嗓门还没有这么高,调子也稍弱。如他写于1959年底的论战文章《文化沙漠中多刺的仙人掌》中说:“不错,我们反叛传统,可是反叛只是最高度的学习,我们对于传统仍保留相当的敬意。”由此可见,余光中在新诗论战时与其说是现代主义的辩护士,不如说是现代主义的同情者。他固然毫无保留地支持、声援过现代派,但他与激进的现代派不完全相同:主张扩大现代诗领域,采取广义的现代主义,并反对晦涩和虚无,反对以存在与达达相为表里的“恶魔派”。
余光中的诗观自20世纪60年代后有巨大的转变。这一转变和新诗论战给他带来的教训有关,也和他多次赴美分不开。1958年秋,余光中去美国爱荷华研究美英现代诗和现代艺术,其目的显然是接受西方文艺的洗礼,使自己的缪斯丰满起来,摩登起来。他这时也的确从西方艺术中吸取了不少有益的养料,诗风变得比过去活泼。尤其是返台后,不仅是诗风而且在作品内容上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用他自己在《从古典诗到现代诗》中的话来说:“抽象化乃告缓和,继之而来的是反映现实,表现幻灭,批评工业文明,且作古今对照的那种作品。”“我已经畅所欲言,且生完了现代诗的麻疹,总之我已经免疫了。我再也不怕达达和超现实的细菌了。”“我看透了以存在主义(他们所认识的存在主义)为其‘哲学基础’,以超现实主义为其表现手法的那种恶魔,那种面目模糊、语言含混、节奏破碎的‘自我虐待狂’。这种否定一切的虚无太可怕了,也太危险了,我终于向它说再见了。”以后余光中又数次赴美,但目的不再是进修、取经,而是任教、讲学。比起过去“发誓不要再见中国的海岸”的心态来说,这时他开始怀乡、思念故国,启程东返了。
这种转变,是因为余光中将西方现代文学钻研透后,再用它去和中国古典文学比较,便发现月亮并不是外国的圆。过去他言必称艾略特、叶芝,现在心仪的却是李杜。特别是接触到摇滚乐后,他发现现代诗在美国早已不再领导新潮流,时过境迁已不受欢迎了。他还在一些文章中一再说,由于惟西方马首是瞻,中国台湾诗坛已沦为西方殖民地,再不能一味向西天取经不回头。“浪子”们尽管“有活力、有胆量、志向。他去了巴黎,做得很波希米亚,很蒙马特,他对艾菲尔铁塔敬礼,他饮塞纳河而甘之,他蓄了一部杜步西的胡子,养了一只波特莱尔的猫,且穿海明威式的猎装。可是他忘了一件事,他忘了回家了。”余光中在国外还亲身体会到,那些碧眼黄髯儿并不欢迎中国台湾现代诗,尽管现代诗人模仿艾略特、叶芝、魏尔伦等人几乎达到了乱真的地步。他还发现西方人津津乐道的只是唐宋诗词。至于新诗,西方只知艾青、田间,在翻译中国新诗时常用他们的作品作压卷之作。余光中本人尽管在台湾出尽风头,可西方人对他仍一无所知。这些反应促使他作出认真的反省,认为中国人一定要写中国味的诗,否则就无法得到别人的承认。回想自己过去甚至把徐志摩也归入僵死的传统之列,与别人一块起哄火葬徐志摩、降“五四”半旗,这算是一种“幼稚的‘现代病’”。
这里还应提及本章第五节谈到的余光中与洛夫20世纪60年代初有关《天狼星》的论争。这本是现代派内部之争,但洛夫对《天狼星》的批评,对余光中其实是另一方式的拯救,它刺激了余光中加速和虚无主义“再见”的过程。本来,“拯救”有不同的方式:一种是别人认为自己反传统不彻底,便连忙改正。这是一种正面的反应。而余光中的反应却是负面的:你认为我反传统火力不足,我就偏偏不添柴助焰。这并不是意气用事,而是从负面中吸取教训。余光中在答辩文章《再见,虚无》中说:现代派面临的第一个危机便是虚无。虚无主义否定了神、社会、文化传统,然后又否定了诗人自己的灵魂,既放弃了固有的价值又无法建立起新的价值。诗人既然面对的是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的生活,那他到底要写什么、反映什么内容呢?余光中下定决心与虚无主义一刀两断,这是一种明智的举动和有胆识的选择。如果说过去在创作《天狼星》时,他还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游移不定:认为传统是包袱,但又颇有值得留恋之处;现代颇富诱惑力,但它是一个未知数。通过论争,现代派对他的诱惑力已在逐渐缩小。这是他成为“回头浪子”的良好开端。“浪子”一词是余光中在回忆自己走过的创作道路时一个自嘲性的称号。还在1955年左右,余光中厌倦了传统的格律诗又无缘亲近“五四”新文学,便选择了西化这条路,一直到1961年为止,这便是他的“浪子”时期。在与虚无告别后,他便回归东方,向中国丰富的古典文学寻宝。对此,覃子豪称他是180度的大转弯,现代派则称他这种行为是“妥协”、“复辟”、“骑墙”,将其作品贬称为“新古典主义”。余光中则干脆把“新古典主义”当褒词用,旗帜鲜明地提倡“新古典主义”。他在《迎中国的文艺复兴》中说:新古典主义“是一种重新认识传统的精神。它利用传统,发扬传统,使之与现代人的敏感结合而塑成新的传统;它绝非复古。它在今日中国的文艺界,已逐渐形成一股普遍的自觉潮流,并非我一人的‘复辟阴谋’”。他还形象地说:“我们也许在巴黎学习冶金术,但真正的纯金仍埋藏在中国矿中,等我们回来采炼。”他就是用采矿的方式写了具有浓郁的民族风格的30首诗,均收在《莲的联想》中。在这部诗集的中,他辩证地阐述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他的努力方向是中西合璧,这就难怪当时守旧派骂他激进,激进派则嫌其守旧。
余光中在1962年还发表有两篇重要文章:一是《论明朗》,二是前面提及的《迎中国的文艺复兴》。
《论明朗》把批判矛头指向晦涩诗风。在反潮流的力作《迎中国的文艺复兴》中,余光中告诫台湾的中国诗人,既不要做死保传统“守株待兔的孝子”,也不要做彻底否定传统的“流亡海外的浪子”,而要做融合中西的“回头的浪子”。他说:“我们的理想是,要促进中国的文艺复兴,少壮的艺术家们必须先自中国的古典传统里走出来,去西方的古典传统和现代文艺中受一番洗礼,然后走回中国,继承自己的古典传统而发扬光大之,其结果是建立新的活的传统。”这里讲的“新的活的传统”,既反对了“踏着平平仄仄的步法,手持哭丧棒,身穿黄麻衣,浩浩荡荡排着传统的出殡行列,去阻止铁路局在他们的祖坟上铺设轨道”的保守僵化,又反对了“无论知性的血枯肉干,或是兽性的血肉模糊”的“恶性西化”。这里讲的“恶性西化”,“是指诗人全面向国际的现代主义投降,全盘接受西方的诗派。”《在中国土壤上》一文中,余光中痛心疾首地质问道:“这个民族的自信心到哪里去了?是否已经随屈原俱沉在汨罗江底了呢?几千年来,中国的大陆上,好像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天才。头脑外流,并不可怕,比起灵魂的外流!”这说得何等尖锐,又何等深刻!
余光中在20世纪60年代诗坛的影响力,除了作品外,主要是靠他的评论文章发挥出来的。通过论争,他的观点才愈辩愈鲜明。尤其是他在60年代初讲的:“西化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我们的最终目的是中国化的现代诗。这种诗是中国的,但不是古董,我们志在役古,不在复古;同时它是现代的,但不应该是洋货,我们志在现代化,不在西化。”在另一处又说:“我认为,中国文艺的现代化运动应该是中国文艺复兴的前奏,它是民族文艺本身的纵的发展,不是国际化了的横的输入,它要西洋文学艺术服役于中国文艺,不愿沦中国文艺为西洋文艺的殖民地。它必须先是中国的,然后才是世界的,必须先是现代中国的,然后才是现代世界的。”这说得多么辩证和全面。他的“最终目的是中国化的现代诗”的主张,对大陆诗坛也同样具有借鉴意义乃至指导意义。要说贡献,这正是余光中对中国新诗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