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是中唐文坛的一位优秀诗人。他的一生,经历了由积极进取到消极观望,再到满足于安逸的精神历程,交织着求官与退隐的矛盾。这种复杂经历,使他对唐王朝今昔盛衰的对比有深刻的认知。他的另一些作品,则流露出寂灭出世的襟怀。如《神静师院》所言:
方耽静中趣,自与尘事违。
韦应物生于开元23、24年之间,卒年不详,人们只知道他长寿,可能活到80岁。他的生平,新旧唐书都不见记载。韦应物有些作品也很可疑,在杜审言与岑参集中亦可看到他的诗。
韦应物立性高洁,鲜食寡欲,通常焚香扫地而坐,具有超脱尘俗的高士形象,其诗风容易使人与陶渊明联系起来,世有陶韦之称。在论述唐代诗人的文章里,有的论者也将其与王维或柳宗元并列,视其为田园诗的翘楚。韦应物的诗歌风格,在不同版本的文学史中,评价均相差无几。多种唐诗选本,都把《滁州西涧》当作其代表作选入。但余光中最欣赏的并不是他的七绝,而是五古。在《唐诗别裁》中,韦应物入选的五古篇数仅次于杜甫。当然,余光中不否认韦氏七言诗的成就,但作为欣赏者,他更心仪韦氏的小品。王士祯说韦应物的五绝“本出右丞,加以古澹”,余光中却认为韦应物青出于蓝胜于蓝,出于王维而超越了王维,比之更变化多姿,其妙处不在“古澹”,而在葛繁所说的“峻洁幽深”。韦应物的七言歌行,也未有他的五绝出色,像《王母歌》,如换了李白或李贺来写,决不会像韦应物那样写得平淡无奇,李贺《梦天》中的奇句“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和《浩歌》中的神笔“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都似乎暗师韦意,但感觉却鲜活得多。以李贺的瑰异,来学韦应物的古澹,实在出人意外。
韦应物本是有民胞物与情怀的循吏,其作品闪烁着善良正直的人性的光辉,尤其是写到母女之情时,早年丧妻的韦应物显得极为体贴和深情,余光中称自己每次诵读《送杨氏女》,差不多都要流泪:
永日方戚戚,出门复悠悠。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
尔辈苦无恃,抚念益慈柔。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
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自小阙内训,事姑贻我忧。
赖兹托令门,任恤庶无尤。贫俭诚所尚,资从岂待周?
孝恭遵妇道,容止顺其猷。别离在今晨,见尔当何秋?
居闲始自遣,临感忽难收。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
诗人的大女儿要出嫁,且嫁往的夫家路途遥远,因而无法摆脱离别的愁惨。这是一幅令人心酸的“嫁女图”。以高雅闲恬著称的诗人,原来有深厚的儿女情爱。余光中也有四个女儿,他也非常疼爱她们。眼看她们一个个将出嫁,余光中恨不得将她们“冰冻”起来,不让她们嫁走,离开父母。看来,古今诗人爱女的心情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余光中最欣赏的韦诗,是一些意象逼真或意境玄妙的五言绝句。他举一首描写秋斋独宿的诗云:
山月皎如烛,风霜时动竹。
夜平鸟惊栖,窗间人独宿。
韦应物早年宿卫内庭,生活显得放荡不拘。安史之乱后,遂专心读书,成为沉静纯雅的读书人。他这时向往的是皎洁的山月和风霜时飘动的绿竹,而不是功名富贵。末句“人独宿”,便表明了他生活的这种变化。
秋荷一滴露,清夜隧玄天。
将来玉盘上,不定始知圆。
这首咏露珠的诗,写得清新可爱。余光中认为:“这些小品,置之现代的意象派诗中,也觉十分突出。”
明从何处去,暗从何处来。
但觉年年老,半是此中催。
人生易老天难老。这里表现了韦应物对时光催人老的感叹。关于叹老之作,余光中也有过“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的名句。
临池见科斗,美尔乐有余。
不忧网与钩,幸得免为鱼。
且愿充文字,登君尺素书。
此诗咏蝌蚪,不仅情趣盎然,而且“有人与蝌蚪对话的戏剧意味:前四句是韦应物语蝌蚪,后两句是蝌蚪答韦应物。”
韦应物对各种诗体都甚为擅长,他既娴于长篇歌行,也善写像《滁州西涧》那样的短篇律绝,然而更为人称道的是余光中所说的五言小品。这些小品,对现代诗人写出情味浓郁的作品仍有借鉴意义,故余光中特地写了《无物隔纤尘》向同行同好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