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余光中诗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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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为杜甫写“传记”

少年时为逃难一路颠沛流离的余光中,喜欢上“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杜甫,用了许多笔墨写这位诗圣。

余光中认为,杜甫是一位综合性的艺术家:他有广度,也有深度;有知性,也有感性;有高度的严肃,也有高度的幽默;能平易,亦能矜持;能工整,亦能变化。

“晚节渐于诗律细”的杜甫,有些作品看似不合文法,如“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依散文语法应读为“永夜角声自语悲,谁看中天好月色”。可这样一改就不是“酒”而是“水”了。杜甫的原句无论声韵还是音节均上乘,人们还觉得非如此则读起来不过瘾。

关于杜甫对同代诗人的影响,余光中认为元白之所继承自杜甫的,是他的广度,不是他的深度;是知性,不是感性;是严肃,不是幽默;是平易和工整,不是矜持和变化。元白所扬弃的,中晚唐的其他诗人加以吸收,尤其突出者,当推中唐的韩愈和晚唐的李商隐。韩李学杜,皆自难处着手,李复转学于韩,比韩复杂,也比韩成功。

中年以后,余光中主要不是凭借年轻时的才气,而是借助知识的积累尤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写了不少为文学史上著名诗人塑像的作品。关于歌咏杜甫的有《紫荆赋》中的《不忍开灯的缘故》:

高斋临海,读老杜暮年的诗篇

不觉暮色正涉水而来

苍茫,已侵入字里和行间

一抬头吐露港上的暮色

已接上瞿塘渡头的晚景

浅浅的一盏竹叶青

炙暖此时向北的心情

想雉堞陡峭,凭眺的远客

砧杵声里,已经五旬过半了

正如此际我惊心的年龄

不信他今年竟一千多岁了

只觉他还在回音的江峡

后顾成都,前望荆楚

亦如我悬宕于潮来的海峡

天地悠悠只一头白发

凛对千古的风霜,而这便是

当薄薄的灰色渐稠渐密

在变色的暮色里我迟迟

不忍一下子就开灯的缘故

在暮色中读老杜不是青年也不是壮年而是“暮年的诗篇”,所表现的是作者“五旬过半”这一惊心年龄中潜藏的向晚意识。把当代的吐露港与古时的瞿塘峡联系起来,把彼岸“回音的江峡”与此岸“潮来的海峡”贯通起来,可看出诗人明写的是杜甫,暗写的是“悠悠只一头白发”的自己。

所谓向晚意识,就是李商隐讲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余光中那时还不到花甲之年,他就敏感到“暮年”正和“暮色”一起涉水而来。诗中所表现的迟暮伤感,体现了人性的真实。

余光中对杜甫的诗耳熟能详,以至信手拈来,成为自己的诗题,如《秋兴》、《戏为六绝句》。专门为杜甫写“传”的则属《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独白》:

把漂泊的暮年托付给一棹孤舟

把孤舟托给北征的湘水

把湘水托付给蒙蒙的雨季

似海洞庭,日夜摇撼着乾坤

夔府东来是江陵是公安

岳阳南下更来阳,深入疠瘴

倾洪涛不熄遍地的兵燹

溽郁郁乘暴涨的江水回棹

冒着豪雨,在病倒之前

向汉阳和襄阳,乱后回去北方

静了胡尘,向再清的渭水

倒映回京的旌旗,赫赫衣冠

犹峥汉家的陵阙,镇着长安

出峡两载落魂的浪游

云梦无路杯中亦无酒

西顾巴蜀怎么都关进

巫山巫峡峭壁那千门

一层峻一层瞿塘的险滩?

草堂无主,苔藓入侵了屐痕

那四树小松,客中殷勤所手栽

该已高过人顶了?记得当年

蹇驴与驽马悲嘶,剑阁一过

秦中的哭声可怜便深锁

在栈道的云后,胡骑的尘里

再回头已是峡外望剑外

水国的远客羡山国的近旅

十四年一觉恶梦,听范阳的鼙鼓

遍地擂来,惊溃五陵的少年

李白去后,炉冷剑锈

鱼龙从上龙寂寞到下游

辜负了匡山的云雾空悠悠

饮者住杯,留下诗名和酒友

更偃了,严武和高适的麾旗

蜀中是伤心地,岂堪再回楫?

劫后这病骨,即使挺到了京兆

风里的大雁塔与谁重登?

更无一字是旧游的岑参

过尽多少雁阵,湘江上

盼不到一札南来的音讯

白帝城下捣衣杵捣打着乡心

悲茄隐隐绕着多堞的山楼

窄峡深峭,鸟喧和猿啸

激起的回音:这些已经够消受

况又落花的季节,客在江南

乍一曲李龟年的旧歌

俯稀战前的管弦,谁能下咽?

蛮荆重逢这一切,唉,都已近尾声

亦是临颖李娘健舞在边城

弟子都老了,夭娇公孙的舞袖

更莫问,莫问成都的街头

顾客无礼,白眼谁识得将军

南熏殿上毫端出神骏?

泽国水乡,真个是满地江湖

飘然一渔父,盟结沙鸥

船尾追随,尽是白衣的寒友

连日阴霖里长沙刚刚过了

总疑竹雨芦风湘灵在鼓瑟

哭舳后的太傅?舻前的大夫?

禹坟恍惚在九疑,坟下仍是

这水啊水的世界,潇湘浩荡接汨罗

那水遁诗人淋漓的古魂

可犹在追逐回流与盘涡?

或是拦桨齐歇,满船回眸的帝子

伞下簇拥着救起的屈子

正傍着枫崖要接我同去?

幻景逝了,冲起沙鸥四五

逝了,梦舟与仙侣,合上了楚辞

仍萧条隐几,在漏雨的船上

看老妻用青枫生火烧饭

好呛人,一征白烟在舱尾

何曾有西施弄桨和范蠡?

野猿啼晚了枫岸,看洪波淼漫

今夜又泊向哪一渚荒洲?

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空载着满头白发,一身风瘫和肺气

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

唯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

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

有一天,会抵达西北的那片雨云下

梦里少年的长安

此诗以湘江为背景,着重写杜甫在巴蜀、长安、湘江的生活,最后写杜甫“空载着满头白发一身风瘫和肺气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对老杜晚年的悲惨遭遇充满了同情。

与为李白塑像不同,余光中在为杜甫造像时,用的是分行的“传记”方式。依黄维梁的说法,第一节写杜甫在湘江的孤舟中,他有病在身,时局仍乱,仍希望可以回到渭水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