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十八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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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十题“五四”语言试验及其流变史略 (1)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项重大变革内容是语言变革。这就是众所周知的由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的变革。这场变革不仅带给文学写作以巨大的影响,而且带给社会生活和整个思维方式以巨大影响。就文学而言,用白话文写作,这是一种全新的语言实验。从这一意义上说,五四新文学运动也可称它是一场变化语言形式的实验运动。语言变动涉及到文学命运,又涉及到思想解放和社会解放等复杂问题,因此,关于语言如何走向,便成为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五四”后的90年间,文学语言问题不断试验、不断争论,也留下许多经验教训。本文只想提供一个语言理念的变化轮廓,而其中的是非还是留待读者自行判断。

(一)“五四”语言变革的伟大动机 (1)

文学是一种使用语言符号的审美活动。它使用现实语言,又消解现实语言而转化生成为文学艺术语言。转化过程必须克服现实语言的鄙俗性和抽象性,使其意象化;还必须化解其现实意义,把它上升为审美意义。这种转化的途径是进行艺术描写,表达审美体验。这与新闻媒体那种直接表达现实经验的现实描写不同。

文学使用的语言符号可区分为能指(音—形)和所指(意义)。所指又可区分为指称(外延)和含义(内涵)。五四新文学,因为启蒙民众的需要,文学语言尽量向现实语言靠拢,尽量打破现实语言与文学语言的界限,也尽量扩大文学作品对启蒙内容的负载量。这一走向不断发展和强化,最后文学的精神含义压倒文学的语言形式,走向意义对语言形式的消解,以意义判断作为文学价值判断的第一标准。而20世纪70年代末发生的新时期文学在意义压倒一切的历史情境下,首先对意义进行质疑,然后逐步恢复文学的语言意识和形式意识,恢复文学语言作为审美意识的符号表现形式的特点;一部分实验性很强的先锋作家,则把语言视为本体,走到语言形式对意义的消解。

中国的古代文学,文学语言与现实语言的界限是非常清楚的,这就是文与言的界限,即做文章的语言和平常说话的话语的界限。有此界限,本也无可非议。但是,作为文章一翼的文学,它如果不吸收非文章话语中的活水,就会枯死。中国自古就有白话文学,这部分文学就很善于吸收现实语言中活泼的养料。然而,白话文学,它作为文学艺术,在吸收和使用民间话语时,必须经过转换,即经过艺术描写的中介,消除其现实语言的粗糙,使语言带有美的质素。因此,文学语言与日常语言不相等,本是无可非议的。但是,文与言的界限如果绝对化,以致形成一种森严的壁垒,就会使文学失去丰富的感性语言特征,而且丧失感性语言的广大民众。正是看到这一点,“五四”的文学改革者,首先着意打破“文”与“言”的界限,以现实语言作为基础建立新的文学形式。

五四新文学运动从语言革命开始,也就是从拒绝文言文和提倡白话文开始。白话文运动,其目标一面是文学改良,一面又是思想改良。文言文虽然也很美,但确实容易束缚人们的思想情感。白话文的好处是可以克服文与言的分离,使文学语言更接近现实语言,因此也可以让更多人接受。这一点对于那个时代是很要紧的。五四文化改革者认为,由于文与言的分离,所以谁掌握了文言文,谁就有了言论的特权。思想统治是通过话语统治实现的,语言的背后是权力。现在要提倡新道德,废弃旧道德,为平民争取民主权利,首先就要打败少数人对语言的垄断。写文章一概用白话文,写的和说的一致,把“写”与“说”的二元状态变成写与说同质的一元状态,就改变文学是一种使用语言符号的审美活动。它使用现实语言,又消解现实语言而转化生成为文学艺术语言。转化过程必须克服现实语言的鄙俗性和抽象性,使其意象化,还必须化解其现实意义,把它上升为审美意义。

这种转化的途径是进行艺术描写,表达审美体验。这与新闻媒体那种直接表达现实经验的现实描写不同。文学使用的语言符号可区分为能指(音—形)和所指(意义)。所指又可区分为指称(外延)和含义(内涵)。五四新文学,因为启蒙民众的需要,文学语言尽量向现实语言靠拢,尽量打破现实语言与文学语言的界限,也尽量扩大文学受众群。这种着眼于社会底层大众的动机,不仅是慈悲的,而且是伟大的。实现这一转变的第一小提琴手是胡适。1917年,胡适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提出改良“旧文学”的八条意见,最后一条是“不避俗字俗语”,这很要紧。关于这点,周作人说得很清楚,他在《文学革命运动》一文中说:“我以为那时候的白话和现在的白话文有两点不同:第一,现在白话文,是‘话怎样说便怎样写’,那时候却是由八股翻白话。

有一本《女诫注释》,是那时候的白话丛书之一,序文的起头是这样:‘梅侣做成了《女诫》的注释,请吴芙作序,吴芙就提起笔来写道,从古以来,女人有名气的极多,要算曹大家第一,曹大家是女人当中的孔夫子,《女诫》是女人中最要紧念的书。……’又后序云:‘华留芳女史看完了裘梅侣做的曹大家《女诫》注释,叹一口气说道,唉,我如今想起中国的女子,真没有再比她可怜的了。……这仍然是古文里的格调,可见那时的白话,是作者用古文想出之后,又翻做白话写出来的。第二,是态度的不同——现在我们作文的态度是一元的,就是:无论对什么人,做什么事,无论是着书或随便写一张条儿,一律都用白话。而以前的态度则是二元的:不是凡文字都用白话写,只是为一般没有学识的平民和工人才写白话的。因为那时候的目的是改造政治,如一切东西都用古文,则一般人对报纸仍看不懂,对政府的命令也仍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只好用白话。但如写正经的文章或着书时,当然还是作古文的。因而我们可以说,在那时候,古文是为‘老爷’用的,白话是为‘听差’用的。”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96—97页。

(一)“五四”语言变革的伟大动机 (2)

五四时期林琴南反对白话文运动,虽也有反对“覆孔孟、铲伦常”的所谓“反动”,但是使他最不能接受的是把所谓“听差用”的现实话语引入高雅的文学殿堂,“引车卖浆者流”的语言成了文学语言。这对于他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荒诞事。他说:“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不类闽广人为无文法之啁啾。据此,则几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林纾:《致蔡鹤卿太史书》,载于1919年3月18日北京《公言报》。林琴南在“五四”之前就翻译了100多种西方小说,打开了一代知识分子的眼界,思想并不僵化。他成为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反对派,主要是语言变革的反对派,语言的保守导致思想的保守。

五四时期建立的白话文学,面临的第一个考验是使用白话能否创作出真正的文学,所以他们就努力去争取白话优胜。在努力中,他们找到两个文言文学所没有的资源。胡适他们自称白话文学乃是活文学,古文乃是死文学,其活水有两个来源。一是来自民间日用白话。胡适在《国语文法概论》中说:“一个时代的大文学家,至多只能把那个时代的现成语言,结晶成文学的着作;他们只能把那个时代的语言的进步,作一个小小的结束,他们是语言进步的产儿,并不是语言进步的原动力。至于民间日用的白话,正因为文人学者不去干涉,故反能自由变迁,自由进化。”《国语文法概论》。

选自《胡适精品集》第2卷《不朽——我的宗教》,胡明主编。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1页。胡适不认为作家的创作也可以成为语言进步的动力,这一观念待后讨论,但他认为民间语言乃是文学发展的一种动力或资源,并没有错。“活水”二是来自西方语言。除了从民间语言中吸收养分之外,还努力学习西方语言的表现力,不惜落入“欧化”。周作人就说:“我的主张则就单音的汉字的本性上尽最大的可能的限度,容纳‘欧化’,增加他表现的力量,却也不强他所不能做到的事情。”周作人:《国粹与欧化》。原载1922年2月12日《晨报副刊》。新文学后来数十年的实验,虽然“欧化”有益于汉语的力度,但也破坏了内在情韵。

在提倡文学语言革命之后,他们紧接着就进行建立文学新形式的努力。在诗歌上,胡适着《尝试集》,为新诗的草创贡献了第一块奠基石,尽管这一奠基石并不精致。在小说方面,鲁迅在1918年发表了《狂人日记》之后则一发而不可收,成了白话小说无可争议的伟大奠基者。鲁迅用现代白话写小说,是一次巨大的语言写作实验,没有前人的作品可以借鉴,却获得巨大的成功。《狂人日记》的现代文学语言那么成熟,那么富有魅力,一出现就自成一种文体,真是文学的奇迹。新文学形式的建立过程是一个尝试过程和实验过程,这个过程带有很大的原创性。鲁迅所以会成为现代文学中最卓越的作家,就因为他首先创立了白话小说的现代形式,还创立了散文的现代形式和杂文的现代形式。当时的知识分子都以自己的思想、工作和文章参与历史创造,但都不能像他那样,给中国文学提供了多种现代文学形式。

关于鲁迅所创造的这种文学形式的特征,李欧梵在《铁屋中的呐喊》一书,做了这样的概述:“在《狂人日记》中他将日记形式转为几乎是超现实主义的文本,后来的各篇又进行了各不相同的实验,如人物描写《孔乙己》和《明天》,象征主义《药》,简短复述《一件小事》,持续独白《头发的故事》,集体的讽刺《风波》,自传体说明《故乡》,谐谑史诗《阿Q正传》。在后期更成熟的《彷徨》诸篇中,他又抒展了讽刺人物描写的反讽范围:《幸福的家庭》、《肥皂》、《高老夫子》、《离婚》;也扩展了在那些较抒情的篇章中感情和心理撞击的分量:《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此外,他还试验了对日记形式的更加反讽的处理《伤逝》,和一种完全没有情节的群众场面的电影镜头形式的描绘《示众》,还有对某种非正常心理的表现《长明灯》、《弟兄》。”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香港三联书店,1991年3月版,第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