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十八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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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二题中国现代文学的整体维度及其局限 (10)

他们笔下的人物,不是真的人,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弗洛伊德观念的傀儡,或者说,是弗洛伊德这位“心理上帝”用自己的泥土捏造出来的人。这种人固然有心理冲突,但都是模式化的性与道的冲突。冲突的内涵也是早已分析好、早已设计好的。所以,心理分析派小说并没有自然的维度。这是貌似进入内自然而极端不自然即极端人为的写作,它只可让人们用头脑去读,不可能用心、用生命去读。在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运动进入高潮时,心理分析派站在主潮之外,另辟新路,的确也写出独特的作品出来。但是,如果说,左翼文学是马克思主义政治意识形态的转达形式,那么,可以说,心理分析派小说,则是弗洛伊德主义意识形态的转达形式。两者都缺乏真性情,真生命,都不是感人的艺术。

20世纪30年代初,着意写心理分析小说的,除了施蛰存之外还有刘呐鸥、穆时英等,他们以《现代》杂志为基地,便形成一种文学流派。《现代》杂志的创刊号开卷的第一篇就是施蛰存的《鸠摩罗什》,这是《现代》的开卷之作,又是心理分析小说的开山之作。施蛰存为了开辟小说的另一思路而写的这篇小说,七易其稿,着意一鸣惊人。他后来把这篇小说和其他同类小说汇成小说集《将军底头》,在自序中说:

(四)关于现代文学的本然维度 (5)

自从《鸠摩罗什》在《新文艺》月刊上发表以来……我自己也努力着想在这一方面开辟一条创作的新蹊径。……虽然它们同样是以古事为题材的作品,但是描写方法和目的上,这四篇并不完全相同了。《鸠摩罗什》是写道与爱的冲突,《将军底头》却是写种族和爱的冲突了。至于《石秀》一篇,我是只用力在描写一种性欲心理,而最后的《阿褴公主》,则目的只简单地在乎把一个美丽的故事复活在我们眼前。

鸠摩罗什,是后秦着名的佛教学者,与真谛、玄奘并称为中国佛教三大翻译家。他的原籍天竺(印度),出生于西域龟兹(今新疆库车),精通汉语,后秦国主姚兴派人把他迎至长安,主持译场,付以国师之礼。从此,鸠摩罗什就在长安追遥园里的佛经译场和道生僧肇等八百多弟子开始大规模的译经工作,共译出佛经74部384卷(据《开元释教录》所载)。其中《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马鸣菩萨传》等,对佛学在中国的传播起了重大影响。对于这样一个着名的宗教家,人们熟悉的圣者,如果以当时流行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或只把文学理解为一种社会现象,就可能写成非常乏味的小说。可是,施蛰存却别开生面,写出道与爱的冲突。但是,道与爱的冲突,在世界文学史上又不乏其例,如霍桑的《红字》、法朗士的《泰绮思》,如写不好,也只能步人后尘。

但施蛰存描写道与爱的冲突的作品有别前人,他不是把这种冲突放在意识层面,而是放在潜意识的层面,侧重展示其内心的性意识冲突的图景。施蛰存笔下的鸠摩罗什本来立志成佛,但在龟兹国西凉王及其表妹龟兹公主的计谋下,终于破了“金刚之身”并与龟兹公主结婚。此事使他的道心受到强烈谴责,但他又找到解脱的理由:莲花将处污泥而不染。可是龟兹公主美丽贤良并非污泥,此又增一层苦闷。幸而公主在和他一道去长安途中得了热病而死,使他的道心又恢复了平衡。然而,到了长安之后,又受到从国王到平民的崇拜,荣耀包围着他,性欲又一次向他的道心挑战。在一次讲经时,他遇见名妓孟娇娘,便心事动荡,小说这样叙述他们相遇时的情景:

连接着许多日的禁欲生活,大智罗什底面庞瘦削了许多,但他底两眼还是炯炯地发着奇异的光彩,好像能看透到人底心之深处去似的。他还是继续着一重烦闷,二重人格底冲突的苦楚深深地感受着,要不是不愿意第一次地失信于大众,他是不会来草堂寺作这一次的讲演的。

他从人丛中的狭路上走进去,凝视着每一人。每一个人心里吃了一惊,好像一切的隐事被他发现了似的。他走进去经过那个放浪的女人身旁。他也照例地看了她一眼,出于不意的是这个大胆的女人并不觉得吃惊,她受得住他底透心的凝视。她也对他笑了一笑,她底全部的媚态,她底最好的容色,在一瞬间展露给他。他心中忽然吃惊着,全身颤抖了。

施蛰存:《将军底头》。新中图书局,1932年1月初版,第27—28页。

鸠摩罗什见了孟娇娘之后,便心绪烦燥,无心于教义。后来知道了孟娇娘乃是妓女后,他便以“我该当去感化她”为理由去见了面。此次虽然没有“沉沦”,但他的心神总是难以安静,在第二天的讲经中,眼前又出现幻觉。当他闭上眼睛之后,“他底妻底幻像又浮了上来,在他眼前行动着,对他笑着,头上的玉蝉在风中颤动,她渐渐地从坛下走近来,走上了讲坛,坐在他怀里,做着放浪的姿态。并且还搂抱了他,将他底舌头吮在嘴里,如同临终的时候一样”。在这一天,国王按照他的暗示把一宫女送给了他。经过了这一夜的“淫乱”,他在第三日的讲经时,说明了禁欲者并非最高的僧人,而荤食娶妻的僧人并不会难成正果的道理,使得弘治王反而增加对他的虔敬,还赐妓十余人,让他广弘法嗣。于是,他便进入日间讲经、夜间宿妓的两重生活,陷入更深的苦闷,最后他竟以吞针的把戏证明自己虽然宿妓但四大皆空,一尘不染,以维护国师的尊严。

这篇小说,只要与法朗士的《泰绮思》做一比较,就会觉得它缺少发自生命自然深处的“自发”的冲突,而是来自观念的“自觉”冲突。这位大师所有行为的心理,不过是弗洛伊德学说的注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