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十八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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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第十六题论忏悔文学的若干形态 (5)

而斯蒂芬正相反,他不是一生,而是一次,但就无法承受耻辱与罪孽的压力。在一个法官看来,斯蒂芬这种偶而与妓女交往过的行为,并不算犯罪,但斯蒂芬却感到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是一种应当接受地狱煎熬的重罪,因此,教堂里的教士所描述的地狱审判与地狱刑罚,在他听起来,都是合理的而且是为他准备的。他以整个身心忏悔,也以整个身心接受惩罚。他的每一次忏悔都充满诗意,这是至情至性的自我拷问所产生的良知诗意,而每次诗意的忏悔都使他的灵魂升华一步,最后他在海边上见到天使般的少女,在她身上找到心灵的归宿。斯蒂芬的心灵活动的结果告诉读者:忏悔并非一定会导致宗教狂热,反之,它可以扬弃宗教狂热而进入最宁静的美境。《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结局使得这部小说更加富有永恒的诗意。乔伊斯不是声明自己的内心世界如何善良,而是通过情感深处的忏悔活动展示一个特别的纯真世界。少年斯蒂芬的罪感与少年维特的烦恼一样,是人类文学史上最奇特,也是最美丽的精神现象。

在东方,这种借助小说的形象主体而抒写自身灵魂的忏悔录,最卓越的作品是《红楼梦》。下边我们另辟专节论证这部伟大的小说——以“还泪”(还债)为精神主旨的忏悔录。除了《红楼梦》,另一部杰出的小说是夏目漱石的《心》,我们也将在下文分析。这里先说明:《心》显然是夏目漱石的灵魂自传。

(三)具有忏悔主人公但非灵魂自传的忏悔文学 (1)

前边所讲的两类忏悔录无论是属于作家的直接忏悔,还是作家通过笔下主人公的形象中介进行间接忏悔,都是灵魂自传。在这两种形式的忏悔录之外,还有一种忏悔录是与作家本人的身世无关的忏悔文体,例如左拉(mile Zola)的《克洛德的忏悔》和达恰·玛拉依妮(意大利作家)的《大忏悔)等。

《克洛德的忏悔》是左拉以书信方式写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他在序言说:

我的朋友,你们都认识这个可怜的孩子。我今天发表他的信札的时候,这孩子已经不再存在。他只希望从他的青春毁灭和遗忘里获得再生和成长。在没有把以下的函件公之于众之前,我犹豫了很久。我怀疑自己是否有权公开暴露一个肉体和一颗心灵。我扪心自问,我是否应该泄露一个忏悔者的秘密……有一天,我终于意识到我们这个时代需要教训,我的手里也许握有治愈某种痛苦心灵的良药。世人要我们这些诗人和小说家来宣扬道德、传播劝善。我很拙笨,不擅长登台说教,而我却藏有一个可怜的心灵用血与泪写成的作品,我也可以借此给人以劝导和安慰。克洛德的自白里充满着无比沉痛的教训,自我救赎的高尚意义和纯洁的道德。左拉:《克洛德的忏悔》序言,毕修勺译。台北业强出版社,1998年7月初版。

这部小说不是左拉的自白,也不是左拉通过克洛德作灵魂的自白,它是左拉之外的一个痛苦诗人的自白。自白中抒写的是诗人克洛德和妓女罗斯兰的情爱故事。克洛德心地善良又敏感多情,对人间苦难充满同情心,他保护了罗斯兰,希望用真挚的爱情来感化她,没想到自己反而和罗斯兰一起堕落,最后,克洛德在道德良知的呼唤下离开这个妓女,回到他的故乡。这本小说是左拉初期的作品,虽然没有后来的代表作(如《娜娜》等)那么深厚,但主人公的忏悔之情坦率而真挚,相当感人。在该书的第22章中,他这样表白忏悔之情:

兄弟们,在这些只为你们写,由我一日一日记下来还震颤着可怕动摇的信札里,我可以粗暴残酷,依据我的招认,说出一切,我献出我的整个身心,我坦白地生活着,我要把我的肉和血都呈现在你们面前:我要从我的胸口里取出我的心,指给你们看,它是血淋淋的,患病的,在它的卑贱和它的纯洁里,都是爽直的,向你忏悔时,我觉得比较高尚和比较尊贵;我在我的堕落中间,还存在着无限大的自负:我愈下降则愈从我的无上轻蔑和冷淡里,提高我自己。爽直的确是甜美的东西……

在书中,左拉完全是叙述者的身份,他和笔下主人公克洛德保持着距离。在我国的当代文学中,出现过巴金的《真话集》这种第一类型的忏悔录,也出现过第三类型的忏悔文学作品,其中张炜的《古船》,就是一本难得的杰作。

《古船》的主人公隋抱朴是一个具有原罪感的人物,这个人物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隋抱朴的罪感产生于他的父辈。他的父亲隋迎之是一个垄断当地粉丝生产,并把生意扩展到全国的资本家,但是,当事业走向高峰而拥有巨大产业的时候,他却在良知上发生了危机——他感到自己欠了债,必须偿还。这是关于剥削之罪的模糊自觉。于是,他把自己很大的一部产业还给了社会,以求得良心上的安宁。因为他的这种行为,土地改革时他被认为是“开明绅士”。但是,这并不能使他避免类似其他资本家的厄运,他的财产被剥夺,他自己忧郁而死,他的续妻茴子被凌辱而自尽。隋抱朴目睹家道的毁灭和继母死亡的惨象,按常理,他该产生仇恨,该进行报复,但是,他没有恨,没有任何报复之心,他没有继承父亲的任何遗产,却继承了父亲的罪感。日夜缠着他的灵魂的还是父亲开始盘算的那一笔数不清的账。

这笔账,是他祖辈开始欠下的——当父亲把算盘打得啪啪响的时候,抱朴有一次问父亲算什么。父亲回答:“我们欠大家的。”全镇最富有的人家居然欠别人的债,抱朴怎么也不信。他问到底欠谁的,欠多少?做儿子的质问起父亲来。父亲回答:“里里外外,所有的穷人,我们从老辈儿就开始拖欠……”隋迎之的欠债感即负罪感,传给了隋抱朴。这种负罪感深深地扎进他的心,使他日日夜夜地牵挂着:“夜晚显得漫长而乏味了。睡不着,就算那笔账。他有时想着父亲——也许两辈人算的一笔账,父亲没有算完,儿子再接上。这有点像河边的老磨,一代一代地旋转下来,磨沟秃了,就请磨匠重新凿好,接上去旋转……”这种负罪感使他的心灵非常痛苦和沉重,“他继续算那笔账。密密的数码日夜咬着他,像水蛭一样吸附在他的皮肤上。他从屋里走到屋外,走到粉丝房或‘洼狸大商店’中,它们都悬挂在他的身上,令人发痒地吮着”。

(三)具有忏悔主人公但非灵魂自传的忏悔文学 (2)

沉重的负疚感使隋抱朴产生了一种良知责任和道义责任:他应当做好事,为他的故乡洼狸镇做好事。于是,他用他的技术和毅力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了粉丝厂,每一次拯救都使他的身躯濒临崩溃,但却使他从心底感到一种轻松,在精神上获得一次解脱,因为压在他灵魂上的那笔重债已减轻了一分。他和他的弟弟隋见素的冲突,首先也是在这一点上发生的:弟弟隋见素没有任何负罪感,他只感到赵家和别人欠了隋家的债,他要报复,他要索债,他要重新占有一切失去的东西。为了这一点,他不择手段地和赵多多争夺粉丝厂,最后甚至不惜制造和诱使制造“倒缸”事件。当他实现了对赵多多的报复(“倒缸”成功)而欢喜若狂时,隋抱朴则为他而悲伤,而愤怒,而深深地感到良心上的不安,并为此加重了自己的罪感。他对自我辩解的见素说:“可是我已经把这笔账记在老隋家身上了……我老想这是老隋家人犯下的一个罪过,太对不起洼狸镇。”隋抱朴承受一切罪责,包括父辈和兄弟辈的罪责,把旧账新债完全记在自己的良知簿上。隋抱朴就是这样一个耶稣式的灵魂,甘地式的灵魂,一个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在人生的磨盘里日夜劳碌的人,一个不是罪人的罪人。

《古船》由于塑造了这样一个主人公,这样一个充满原罪感的灵魂,使得作品弥漫着很浓的悲剧气氛和忏悔情调。这种罪感文学作品的出现,在西方不算奇特,但在我国,则不能不说是一种罕见的文学现象。

被罪感紧锁的隋抱朴,时时寻找着灵魂解脱的道路,他首先找到的是一条托尔斯泰式的“勿报复”、“勿以恶抗恶”的道路——宽恕一切、了结一切旧账的道路。如前边的文字所说,托尔斯泰的思想产生了一次“突变”,他决定以心灵净化和深刻忏悔来拯救自己的灵魂。于是,他接受了爱一切和宽恕一切的“基督教”行为准则。他劝告别人说:“不要叫任何人伤心、受辱,不要使任何人——刽子手也好,盈利盘剥者也好——感到不快,相反地要爱这些人。”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应当“学会温和,驯顺和容忍不愉快的人的艺术”,并且规劝别人避开一切争执,“设法缩拢身体,在精神上眯起眼晴来”。他的《忏悔录》正是以这种思想回顾和谴责了自己的一生。抱朴是一个不自觉的托尔斯泰论者,但却是一个更加伦理化的中国托尔斯泰论者。他显然在磨房里“缩拢身体”以拯救自己的灵魂。他的心灵救治法就是无条件地结束过去的一切旧怨,停止互相杀戮。他自己忘掉隋家的仇恨,也希望弟弟忘掉仇恨(他对见素隐瞒了生身之母茴子被杀凌辱的事实),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兄弟去进行报复。他对隋见素说:

镇上人就是这么撕来撕去,血流成河。你让我告诉你过去的事,我还是不能。我没有那样的胆量,我说过我害怕你。你有胆量,我不想有和你一模一样的胆量。如果别人来撕我,我用拳头挡开他也就够了。如果坏人向好人伸出爪子,我能用拳头保护好人也就够了……我最怕的就是撕咬别人的人……我害怕回想那样的日子,我害怕苦难!张炜:《古船》。第2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