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玛丝洛娃求婚,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然知道他将从此丧失贵族的面子、尊严和荣耀,但他不在乎。一切都可以放弃,一切都可以牺牲,这就是爱。玛丝洛娃在对人生的绝望中发现了这种真诚的爱还在,于是,她的爱也复活了,而真正的爱并非世俗社会所说的“自私”,恰恰相反,是自我牺牲;玛丝洛娃在聂赫留道夫决定自我牺牲之后,她也报以自我牺牲——她不占有聂赫留道夫的爱,她知道结婚会带给他更大的困境,于是,她选择了拒绝,即选择了给所爱者以自由和给他在早已习惯的生活轨道走下去,放下她这个包袱继续创造他的生活。这种爱,使这两颗复活了的灵魂重新聚合在一起。在聂赫留道夫参加玛丝洛娃的婚礼中,我们看到两个灵魂在烛光中升华。
《复活》之后,100多年来出现的忏悔文学作品,最精彩的恐怕是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与《复活》一样,这是一部自传性质的小说,也是乔伊斯青少年时代的灵魂自白。小说主人公斯蒂芬·狄德斯勒是一个体质纤弱但极其敏感的具有诗人气质的少年。这个少年可以视为20世纪的少年维特,单纯、忧郁,爱思索,神经质,在求学时期因为和一位妓女初试云雨之后又第一次到了妓院,便视为人生的大事件。这一事件在他心灵中引起巨大的震荡并投下巨大的阴影,犯罪感从此之后便紧紧抓住他,于是,他展开了一场又一场的忏悔与反忏悔的冲突。小说的第二卷和第三卷,就是围绕这一大“事件”而展开的罪感心理活动,即忏悔意识流。而这些生活情节与精神细节,又是乔伊斯本人的经历。据爱尔兰人学者彼得·寇斯提蒂(Peter Costello)所作的《乔伊斯传》说,乔伊斯在1898年即他17岁的时候,确实经历了小说中的“大事件”。这一年他发生了由童年变成“人”的转折,而既要成人,他就要生活、要犯错、要堕落、要得胜、要在生命中创造生命,然而,转折并不那么简单,传记作者写道:
(二)由作品主人公替代作家承担忏悔主体的灵魂告白 (2)
在那一个星期,有天晚上他去南王街的欢乐剧场观赏《甜美的野蔷薇》。散场后,他步行经过市区往克隆塔夫方向回家的路上,遇见一位妓女。这时候他身心已成熟,有意试验自己的身体,于是,便和妓女进行交易。不过这次遭遇大概和布卢姆与柏莱娣·凯利间的关系一样,价廉、仓促而未能尽兴。慌乱笨拙之际,乔伊斯对自己的肉欲深恶痛绝……那次遭遇终于使他得以自由地追求感官经验。1898年秋天,他第一次到蒙脱的花烟柳巷。《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相对的那一景,时间虽挪到斯蒂芬在校的最后几年(不过他仍在1898年离校),却也保留当时的感觉。
小说中对妓院房间的描述,以及壁炉旁椅子上张着腿的洋娃娃,显然取材自当时所写的灵光乍现短文,奇怪的只是斯蒂芬竟因情绪得以舒解而哭泣。不过乔伊斯笔下之意,是斯蒂芬终于褪去那令人厌烦的贞操的束缚……罪孽之后,悔恨随之而来,于是他穿过市区,在教堂街哥特式教堂中,由加尔慕罗方济各会修士替他赦罪。乔伊斯的信仰和罪恶感都还没有消失,自然不去美景教区找当地的传教士,或是找加尔地那街精明的耶稣会神父,而是到较贫穷,他较不熟悉的地区去忏悔。彼得·寇斯提蒂:《乔伊斯传——19世纪末的爱情与文学》,林玉珍译。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43—144页。
从传记作者对乔伊斯生平的考证看,《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写得完全是乔伊斯少年时代的一段心灵史。他堕入烟花柳巷以及之后产生的罪孽感和忏悔活动也是确实的。然而,《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最了不起的是把作者经历过的生活和忏悔意识转变为真正的艺术形式,其忏悔情感无比细腻而极有诗意。至今所能找到的忏悔文学中,我们尚未发现另一部忏悔作品如此富有诗意。可以说,每一段忏悔情感流,都是散文诗。且看他和妓女发生肉欲之后的心理:
在他横过广场,朝家里走时,一个女孩子的轻笑声传入他火热的耳朵。这种细碎的声音比一声尖锐喇叭更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内心。他走着,不敢抬起两眼,只有转向一边,闪进纠结矮树丛的阴影里。耻辱从他受到震撼的内心升起,充斥全身。埃玛的形象在他前面出现,在她眼前,耻辱的洪流重新从心里冲出。她是否晓得他的心灵曾使他隶属于什么?或晓得他野兽般的欲望如何撕裂并践踏着她的天真与无邪!那就是童稚式的爱情吗?是豪情?是诗?他恣纵的污秽细节,直在鼻孔之下发臭。他藏在壁炉的烟道里,一捆熏上黑烟的照片,他在无耻或羞赧的狂纵之前,躺着数小时,思想与行为都犯着罪孽;他怪异的梦,挤满着像猴子般的生灵以及具有闪耀珠宝眼睛的娼妓;他在有罪的忏悔的喜悦中所写下的长信,一天天一天天暗地带着,最后只有在黑夜的掩护下把它投入一块田地转角的草丛里,或投在某扇无轴的门户底下,抑或投在女孩子可能走过发现到而暗自览读的灌木树篱里的某一暗角里。疯狂!疯狂!他可能做出这些事情吗?他污秽的记忆在脑里凝缩之际,一阵冷汗直冒前额。
耻辱的痛苦过后,他试着想把灵魂从可怜的无力提升起来。上帝与圣母离他太远;上帝太过伟大、严厉,而圣母则太纯洁、神圣。但他想象自己在一座广阔的土地里站在埃玛身旁,谦卑而含着眼泪,弯腰吻着她袖子下的手肘。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三章。本段及下段引文采用黎登鑫、李文彬的中译本,台北桂冠图书公司,1995年版。
在教堂里,在纪念学校的赞助者所举行的避静活动里,神父带着斯蒂芬走过地狱的恐怖。在此精神之旅中,斯蒂芬感到神父布道时所说的话,每一句都是针对他的,地狱全是为他而设立的,他更是充满罪感和耻辱感。他虔诚地承受罪责和祈求宽恕。回到小房间里,他的灵魂独处,又是清晰地听到良知惨烈的呼声,又陷入更深的苦痛:
他关上了门,快速地走到床头,两手掩面跪在床边。他的两手寒冷、潮湿,四肢因寒颤而作痛。身体的不安、寒颤与疲惫包围了他,骚挠着他的思想。他为什么像小孩念晚祷那样跪在那儿?与他灵魂独处,检视他的良心,面对面正视着他的诸般罪孽,记起犯罪的次数、方式及环境,从而为之哭泣。他无法哭泣,他无法记起那些罪孽。他只感到灵与肉的作痛,感到他整个人、记忆、意志,了解、躯壳,麻痹而疲惫。
……
他,史蒂芬·狄德斯勒,会做出那些事情吗?他的良心叹息着以代替回答。是的,他曾做出这些事情,秘密地、污秽地,一次又一次地,由于有罪的不知悛悔而硬起心肠,他内在的灵魂为一堆活生生的腐败物,但却胆敢在圣殿之前戴起神圣的面具。上帝为何未曾将他击毙?他罪孽的麻风伙伴围绕在他四周,对着他呼吸,从四面八方俯身在他之上。他努力想在祈祷中忘记这些,他把四肢更紧缩在一起,同时阖下眼;但在他灵魂的各种感觉中,他的两眼虽然紧闭,他还是看到许多他犯罪的地方,他的耳朵虽然紧掩,但仍能听到。他聚精会神试图不听不见。他一直渴求,直到整个身体在这种渴求的紧张之下发抖,直到他灵魂的各种感觉全都紧闭。他看到了,这些感觉合闭了一刹那随又张开。
……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他跪在沉寂的阴郁里,两眼举向悬挂在他上面的白色十字架。上帝看得出他在抱憾。他会道出一切的罪孽。他的忏悔会很长、很长的。小礼拜堂里的每个人那时都会晓得他曾是一个什么样的罪人。让他们晓得吧。这是真实的。但上帝曾答应,如果他忏悔,上帝便会宽恕他。他在忏悔。他紧抓着双手,举向那白色的十字架,以阴沉的两眼祈祷,以整个颤抖的身体祈祷,像一头失落的生灵把头来回摇荡着,嘴唇也呜咽祈祷着。——忏悔!忏悔!啊,忏悔!
乔伊斯以他的文学天才,把忏悔意识直接化为忏悔情感。这种情感又与奥古斯丁那种神圣情感不同。它是一种充分个人化的诗意情感,它不是神性的,也不是理性的,而是诗性的,天性的:一个纯洁善良到极点的心地,突然堕落,于是,它对堕落产生天使般的反应,就像少年维特失去绿蒂一样,斯蒂芬也因失去童贞而丧魂失魄,痛哭哀号。少年维特为丢失一个少女哭泣,斯蒂芬为伤害一个少女哭泣。他时时听到那个女子的声音,细碎的声音比一声尖锐的喇叭更强烈地震撼他的内心,耻辱充斥他的全身并不停地打击着他的灵魂,罪感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如果不是一个心地极其纯洁、极其敏感的人,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呢?世上有多少人,他们吃喝嫖赌,一生拈花宿柳,却以为自己在“享受生活”,没有一点羞愧感,更没有负疚感。他们的灵魂已经麻木,不懂得人间有什么道德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