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聂无双正在永华殿中,对朝堂中之事毫无知情,直到正午,杨直脸色铁青,匆匆进殿中把早朝发生的事一一说了。聂无双脸色一白,浑身晃了几晃,陡然跌坐在美人榻上。
杨直见她如此神色,心中担忧:“娘娘消消气,这秦国民风不开化,向来觉得女子如财物牲畜,想换就换,想要就要。他这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说辞,皇上已经命人把那秦国的使节赶了出去。”
聂无双扶着心口,面色惨淡:“本宫不是担心这个,本宫担心的是大哥啊!”
她一把抓住杨直的袖子,美眸瞪着他:“几天了?大哥被困栖霞关几天了?!”
杨直低了头,艰难地道:“算起来起码六天了…”
六天?!聂无双浑身冰冷,这六天只是杨直保守的估算,从她接到萧凤青的密信到现在起码六天了,那这么说,大哥已经被困超过六天以上了。
她越想越心里难受。杨直上前,郑重劝道:“如今的危机不是聂将军。”
聂无双美眸含泪:“那是什么?”
“是娘娘您自己啊!”杨直说道:“如今秦国的国书已经给了整个应国羞辱,娘娘也被无辜牵扯在其中,只有再去东林寺,去佛家圣地中避难,才能消除整个应国和整个朝堂对娘娘的恶感!”
聂无双眼中的泪夺眶而出。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还要这样逼迫她和她的哥哥。一个身在战场生死危在旦夕,而她在步步惊心的宫中却无法帮助,只能屈辱地去避祸?!
“娘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杨直跪下。
聂无双看着他诚恳的眼眸,终于含泪点了点头。
第二天,聂无双上请罪表,言辞凄然,说自己是不祥之身,要求去东林寺念经为应国也会自己的兄长祈福。
萧凤溟看了她的奏表,皱眉问道:“静修难道就只能去东林寺吗聂无双抬头,眸中氲了点点水光:“可是秦国皇帝已经给皇上这么大的羞辱,臣妾罪责难逃,不去东林寺难以抵消臣妾身上的罪孽!更何况臣妾的大哥生死不明,让臣妾在宫中无异于深受酷刑。皇上…”
她哀哀地看着萧凤溟,眼中露出哀求:“皇上就准了臣妾的请求吧。”
萧凤溟看着她面上的哀戚,停了许久,这才挥了挥手:“好吧,朕准了。”
“谢皇上恩典!”聂无双含泪谢恩。
聂无双避祸东林寺的消息传到了皇后耳边,皇后点头道:“莲贵嫔是个识大体的人,传本宫的话,让她去东林寺时带点香油钱去,让僧人多诵几遍经文。”
皇后又命人去传话:“可否由展家二小姐陪同,一起为聂将军祈福?”
聂无双回复前来的宫人:“替本宫谢谢皇后娘娘美意,皇后娘娘庇护臣妾的恩德,臣妾已无以为报,不敢再劳动展家小姐舟车劳顿。”
宫人回去回话,皇后也便不提。过了两日前线传来消息,萧风青两万精锐率军驰援聂明鹄,已经到了栖霞关前,秦应两国正式的大战一触即发。
耶律图为了迷惑聂明鹄入套,分散了兵力,如今在栖霞关前,他满打满算也只有五万兵力,而且这五万兵力已经打了几个月的仗,人困马乏,耶律图亲自坐镇,粮草曾一度被顾清鸿派人截烧了几次,但是后来又竭力恢复,总算能保证这号称十万大军的吃喝。而萧凤青手中的两万兵力兵强马壮,虽然人数少于耶律图守在栖霞关的五万数量,但是战斗力看起来旗鼓相当。
栖霞关,这屈居云凌关的齐国第二大雄关,如今汇集了三国的兵力,三月的天本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但是这大战前的阴影笼罩下,似早没有了半分的生机。
幽州,左凌县。
在一处山头上,一道清瘦的身影迎风而立。山中的风呼呼地吹来,带来远方隐约的硝烟气息。他一动不动站了许久,犹如剪纸一般明晰的背影似极了谪仙下凡,带着哀戚与沉重。
“相国大人,回去吧。”他身旁的青衫小厮轻声提醒:“天已经晚了。”
他慢慢转过身来,俊美的眉眼如朗月,温柔儒雅,但是这面容上却是带着三分病色,七分的倦然。原本乌黑的鬓发边隐隐竟有些灰白。
他刚想说什么,却忍不住咳嗽起来。他咳得那么重,似心肝都要咳出来。一旁的青衫小厮急忙上前扶住他:“相国大人,您到底怎么样了?”
顾清鸿摇了摇头:“不碍的…”他还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咳嗽。竹影几乎要哭了:“相国大人,您为什么不向皇上要解药?这一天一颗的药丸根本镇不住您的病。”
顾清鸿苦笑了下:“傻瓜,要不是如此,皇上怎么会放心让我指挥大军抗敌?向来兵权与政权不能合二为一,可如今我已经是兵政一体,往来粮草、兵力,齐国各州官员将领调派都由我一人说的算,皇上的身家性命都在…都在我身上,他若没有牵制我的法宝,他怎么会安心?如今整个齐国危在旦夕,我若有反意,皇上就再无可用之人,无可用之兵…”
“可是应国皇帝根本没有用那道圣旨啊!最后相国大人也借到了援军,皇上为何还不信相国大人?”竹影抹了抹眼角的泪,面上犹带不甘:“相国大人为这样的皇帝卖命,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顾清鸿面色一白,怒道:“放肆!皇上如何是你能胡乱评说的?给本相跪下!”
他又要再说,却更咳得厉害。
竹影跪在地上,依然愤愤:“小人没有说错!相国大人殚精竭虑,到底为的是什么?”
顾清鸿一怔,满腔的怒火顿时消失无形,他终是长叹一声:“我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这齐国百年的基业不得落入秦国的手中,齐国的万里沃野可万万不能沦为秦国的牧场!”顾清鸿面色沉重:“你不懂,我既然身为一国之相,既然已经站出来了,就早没有了后退之路。这场仗之后,不论如何我都不能…”
他掩下眼底的绝望:这场仗之后,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活了。功高震主,掌握了齐国的军政,齐国皇帝现在对他既又忌讳又不得不依仗他。若是战败了,他无颜见齐国百姓,若是战胜了,他亦是无法在被齐国皇帝容忍。
死,对他来说才是最后唯一的出路。
他往西北方向再看一眼:“如今聂明鹄已经占领了栖霞关,应国的萧凤青也已经亲率两万精兵对阵耶律图,若是重新夺回栖霞关,解开了聂明鹄的困局,我们一定会反败为胜的!”
“传本相号令,三军即刻起开拔,向栖霞关而去!”顾清鸿忽地回头,清俊的眼眸中露坚定:“不论如何,一定要拿下栖霞关!绝对不能让耶律图与萧凤青其中一人掌握了这最后一道关口!”
永华殿中,聂无双拢着一袭薄而暖的披风正看着宫女们奔走收拾。雅充容在一旁抱着三皇子苦口婆心地劝道: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擦黑,聂无双起身正要唤来宫女,忽的斜地里伸出一双手撩起帐子。睡眼迷蒙中,她看清是萧凤溟,不由怔忪了下。
“皇上?你怎么来了?”她想要下床。萧凤溟已经扶住了她的手,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眸色沉沉,宛如黑琉璃。
“别动。天色还早得很。”萧凤溟坐在她床边,聂无双依言软软靠在他胸口,这几天他国事繁忙,并不留宿永华殿,但是他的关切她一向都明白。她靠在他的胸口,幽幽淡淡的龙涎香萦绕在她鼻间。忽地她的心酸酸涩涩的软了起来。
“皇上不用上早朝么?”她掩下心中黯然,轻快地问道。
“尚早。”萧凤溟淡淡地道:“朕过来看看你。”
“行囊都收拾好了?”他问。
“好了。”聂无双抬头一笑。
萧凤溟看着她的笑颜,定定看了许久,手忽地搂紧:“是朕让你为难了。”
聂无双一怔,耳边传来他悦耳低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偌大殿中回荡:“要不是朕执意让你的大哥出战,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情形。唉…不过这战事朕有把握的,你放心,你大哥不会有事的。”
聂无双心中暖意涌动,点了点头。
聂无双到了东林寺,东林寺主持亲自来迎。聂无双诧异:“本宫有劳住持相迎,实在是愧不敢当!”
东林寺住持微微一笑:“施主注定与东林寺有缘,老衲来迎也是应该的。不知施主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聂无双嫣然一笑,手一挥,指向自己暂住的最顶端:“上面有一处宣室,方丈禅师请!”
方丈一笑,缓步而上。聂无双住的洗心阁建在半山腰中,靠山面立,宣室正对着山间的碧波万倾,涛涛松林,一望过去犹如置身天上一般。
方丈打量了下,含笑道:“住在这里,但愿聂施主的心中忧虑都被这山间灵气洗尽了。”
聂无双苦笑:“但愿如此。不知住持方丈要与本宫说什么?”
老衲又宣了一声佛号,慈和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忧虑:“聂施主兰心蕙质,果然猜到了老衲的确是别有所求。”
“是什么样的要求?只要本宫能做得到的,自然会为住持方丈做到。”聂无双微微诧异。这时候的她还有什么余力帮助别人?
“老衲门下有一位弟子,聂施主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他法号清远。他是老衲在佛门中见过最有慧根的弟子,可惜啊…”住持方丈摇头惋惜。
“可惜他心思太纯净,又为人正直。恐怕心结难解。”聂无双想起清远的固执释然一笑,接口道。
住持方丈宣了一声佛号,叹道:“几个月前他忽然对老衲说,他要入尘世苦修,老衲见他意志坚定,恐怕有一去不复返的意味…唉!”
聂无双想起清远那一身清苦单薄的缁衣,不由叹息:“他心结太重,恐怕不容易开导。”
“聂施主说得极是,清远自小在寺中长大,一心向佛,从未见过俗世中的勾心斗角,在他心中,善恶分明,如今陡然让他经历这一些,他就开解不了。”住持方丈惋惜道。
聂无双闻言,顿时心中涌起愧疚,她还记得她责问他的那一句“佛门中犹有争斗…”说来说去,系铃之人恐怕还是她!
“住持方丈放心,本宫若是见到清远师父,一定会好好开导他。”聂无双诚恳地道。
住持方丈欣然笑道:“老衲知道聂施主心存善念,不然也不会令聂将军帮忙护送清远小徒到齐国。今日老衲庇护聂施主,以后聂施主自然会承老衲的情庇护与他,若有将来,聂施主有难,整个佛门都将庇护聂施主。因果循环,这才是善缘。善哉!善哉!”
聂无双看着面前垂垂老矣的住持方丈,苦笑道:“希望如此吧。”